是日入冬。

門鎖腐銹,髹漆樑柱已見剝蝕,燕子丹在島上一處荒僻院落站定,躊躇於門前,他發出了像是感懷又似歎息的聲音,拿眼四處瞅瞅,又多佇了半刻後,他上前拉鎖。

那門不過是虛掩,解了鎖往後扔,推門而來是一種腐朽的木蝕味,彷彿渾然不覺,燕子丹緩緩地在屋內兜著圈子,屋子裡只有一幀畫、一套桌椅,其餘擺設早收拾了乾淨,蒙塵甚重顯見多年未有人出入。

右壁一道僅容一人出入的長型洞門,早給抽了簾子,他走了進去,裡頭是一張床、一套桌椅,高几上放了一只水盆,裡頭竟還盛著已發綠的渾水,說不準已生了孑孓。

他轉到左壁洞門去看,比前兩處更為空盪,只在沿壁矮架上置了疊櫥,臨窗下放了張書几,案上是幾本書,一排筆架零零落落地挂著幾管兼毫,他上前拾起書冊,撣開塵後隨意翻閱,見是幼時讀過的論語,其裡最引他注意的便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為什麼呢?那時他自語道,明知不可卻要去做,真是個傻子呢。


如今他也成了這名傻子,在過往回憶裡尋找曾踏過的影跡,層層疊疊,一足一印慢慢疊了上去。


他出了房,拾起棄落一旁的鎖,拉了鐵鍊隨意挂上,轉身來時,便見飛虹迎上前來,拉著他的手,面有薄怒。

「大哥,你才病好呢,怎就急著四處兜轉,也不跟我說一聲,飛虹差點沒把你屋子給掀了。」她努起嘴,有些埋怨。「你怎的跑到這兒來了?下人們都說這裡晚上可鬧著鬼呢。」
他摸摸飛虹頭髮,溫和的笑。「飛虹,妳還記得這是哪麼?」
「我可不記得,瞧這附近活像是荒涼八百年了,一到晚上,沒個下人敢偎近,那些人都傳這房裡有鬼祟作怪,一到夜裡鬼叫鬼笑的。大哥,這個地方你別再來了,萬一又像上回一不仔細撞了邪那可怎麼辦?」飛虹兀自說著,渾然不覺上回便是她氣得燕子丹在林子裡一夜遊蕩,惹出往後的事來。
「這兒,我是住過的。」見飛虹詫異的目光,燕子丹只是緩聲續道。
「我初來島上時,便是在這住下,我常臨窗夜讀,從沒見過什麼鬼怪,可別瞎說了。」

他不等飛虹接話,抽出手後,逕自往前走去,身後的飛虹追了上來。
「大哥,你往哪去?」

他並不說話,只是握著飛虹的手掌,漫無目的,隨意走探。


隨著身子日漸好轉,島上的閒言閒語亦日漸風盛,他不是不知道,所以病好後遣去容衣,不再要她服侍;他也知道,在他病下的這期間,來了兩名遠客,聽聞是父親舊友,強撐著不適也要恭迎見人。
島上向來沉默,一有風吹草動就鬧得似煮開的滾水蒸沸,下人都說小姐看上了那名白髮劍客,島主瞧著歡喜也打算許配,他聽了這話,留神了劍客,見神清爽朗十足浪子,端瞧著倒不是甚麼心機胚子。


儘管父親喜歡這人,可他終究是會走的。燕子丹看著那男人,在心裡忖道。
他知道這一類人是比風還要漂泊,他們不會永遠待在一處,他們是隨風漂泊的浪子,哪裏有酒,就往哪去;馬兒往哪走,就隨牠去。


得知燕子丹遣她去,容衣比誰都高興,未時末下得命令,初申一刻便不見她蹤影。她收拾了衣物,一路暢然往林子而去,途中,撞見了幾名婢女對著她指點低語也渾不在意,總之能教她從今不再伺候那陰晴不定的燕子丹,這就比甚麼都還要令人高興。


她在寒風嘶嘯的林子裡見到舞劍飛揚的天忌,披風抖動得像是隻黑雁,隨時振翅往海闊天空飛去。比之以往的求急心切,如今的天忌顯出一種從容鎮定,淬在劍裡的沉著,既沉穩又快意,這才是一個劍客該有的精神。


她看了看肘上挽著的包袱,模樣好比給攆出富貴人家的小婢連夜回鄉見父老,她想了想,忍不住笑了,天忌聽到聲響,也止住劍勢,聳起長耳憑聲辨人。


「公子,一段日子不見,您的劍法可是越漸長進呢。」
她佇在原地不動,只是朝著天忌笑道。

「妳回來做甚麼?燕子丹不是病著麼?」天忌皺起眉,披風斗轉拄劍於地。他聽見容衣走向他的聲音,細微卻又重重得壓在心上,彷彿有無盡心事。

容衣站定後,自懷裡摸出一方巾帕遞了過去。
天忌接過後,轉身行了數步便在石上坐下。他抹了鬢旁發熱的細汗,仰首讓突驟的海風呼嘯而過,而容衣默默的在遠方看著他,其實有滿腹話想說,可她只是凝視天忌,在心底想著心事。

她原以為天忌看見她是要發脾氣的,可他甚麼情緒也沒有,更甚者,以往行止中的焦躁都令人察覺不到,容衣覺得奇怪,在她離去的數日,天忌好似變了。


他知道容衣站在遠處看著他不說話,天忌覺得奇怪,她向來就是這樣,心底有話不說,只會笑著說些虛掩搪塞。

「天色不早,妳還不回去麼?」他問道。
「少主已病癒,此後不需容衣伺候。」她高興地說著。
「哦,」他應了一聲,聽出容衣話裡的雀躍,這令他不解。她向來不易令人摸清思緒,這麼毫不遮掩的說話,反令天忌覺得怪異。「這麼說,妳從此……」

散於風裡的聲音戛然而止,海風吹散落葉,沙沙瑟瑟。

容衣望著天忌不語,無數詢問飛快轉過。天忌從來不是話只說半頭的人,那他突來的頓默不語,究竟為了甚麼?她忖著,是風聲葉聲太過細碎,以致於她聽不見天忌接下的話?而天忌既然不說,她也不會去問,這是對於天忌的相處之道。

他們彼此尋思,臆測所有種切,沒有人肯開口說話,以至於枯葉飄索的聲音,格外清楚。

「公子,天將入夜了,請隨容衣回房吧。」她說著,看著天忌拉起覆帽站起身來,緩緩走在她的身後,面無情緒卻有種平靜。她回過頭來,準確地踩著枯葉。

海風太沉默,揉碎原有的雀躍,於是她感到深深的寂涼自心底湧散,似奔騰的泉流滑過每處經脈,一下子就不見了,猛然發現,其實已融於血中。
海風吹拂,挟雜落葉欺身,入夜幽林,樹影重重,彷彿魍魎重疊。
她感到一陣冰冷,揭去覆頰落葉,深秋已盡,入冬天寒,落葉颳拂得更兇了。

沒有月亮的晚上,天空黯得死寂。
燕子丹自房裡悄然而出,執盞琉璃燈,輕巧掩門。
他走在漆黑的廊上,特意尋處少有武侍巡邏之徑,這裡偏僻,短楶上的燈籠也未點上,只有手中一盞微弱指路,可他仍是謹慎地踏出每一步,他的步履很輕,就像貓一樣沒有聲音。

待來至早前探過之處,他在門前站定,擎高燈盞瞇眼細究,門鎖是今早親手拉上的,作了記號不會認不出,所以他可以篤定這裡自他來過便無人進入,可卻隱隱有股不對勁,風起時樹影沙沙作響,掩映房櫳森森,窗櫺裡似有人窺探。
他向來敏銳,於是他知道誰在裡頭。

他解了鎖,踢門而進,朽蝕的門扇險些沒給這一踢給拆得四分五裂。
他走進左壁洞門,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屋裡,擎起琉璃燈,照往窗下人影。
一雙綠光幽幽發散,像沼澤的死屍,擦起鬼火。
窗下的人影坐在書案前,看著他,桀桀怪笑。
「小少主,真是好久不見。」

他擎著燈盞沉默。

片刻,緩緩的,像是自牙尖上蹦出的字句。「果真是你。」

飛虹說下人們聽見這處有鬼祟幽居,他便猜到是鄒縱天,那他在這兒幹甚麼呢?怎麼他往哪去就是能碰著鄒縱天?他想做甚麼呢?

鄒縱天正仰臥在竹椅上,抬起的雙腿恰巧就擱在他的書上,那模樣非常的恣肆無禮,他忍住慍怒,輕聲道。「說吧,你意欲為何?」

「小少主毛病又犯了,半夜三更不睡覺,跑來外頭撒野。」他縮足坐直,狡黠的睇著燕子丹。「你不是一心想見我麼?這麼冷冷淡淡可是問不出甚麼話哦。」

「你既清楚,我亦無需迂迴。」燕子丹緩身欺近,擱下燈檠。「把話說明白。」他微微笑著,環胸冷睇。

鄒縱天發出一聲怪笑,燈下的面孔詭譎,閃在陰影中晃動。

「還需我說甚麼?你若不信,憑我說破嘴也是枉然。」細枯的手指撫著下頷。「真相如何,你早已打了腹底,一心尋我,是想證明你的推測不假。」他又仰臥椅上,抬起雙腿。「廢人說的廢話,小少主可相信麼?」

「你幾次挑撥是非,無非是想千飛島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你若不說清楚,我即刻秉之父親,現下劍帝也在島上,你想試試麼?」他陰笑一聲,補充一句。「你若現下殺了我也無妨,父親早有警覺,已遠請劍帝前來;再者島上各處出路武侍嚴備,諒你生翅難飛,你想自招滅亡,我樂意在黃泉路上候你。」

「我看也不盡然,若是島上戒備森嚴,怎地你這尊貴少主還能夜半遊盪?」鄒縱天陰笑一聲。「小狐狸想騙我,還早阿。」碰的一聲,鄒縱天自椅上直起身來,槁掌撳案佝僂的身軀略傾,暗影中的臉壓近燈盞,明晃不定。

「反是你阿燕子丹,與你親愛的父親畢生血仇在這夜半時分幽會,你這是通敵叛島罪無可逭阿。」鄒縱天偎近醜陋的臉孔,陰惻惻一笑。「你想,當你親愛的父親得知詳情時會是如何憤怒?是會重新審視你這人,抑或就此改變心意選擇天忌成為他的繼承人選?你說說,這兩相衡量下,究竟是誰吃虧阿?」

燕子丹陷入短暫的沉默,看來今夜一言,無法得知他所想要的。

「不說話,是在打甚麼主意麼?」

他默了半晌,擎起燈盞,旋身離去。

「嘿嘿,就這麼不怕死,我瞧你可不是這種人。」

他止住腳步,只是輕輕的說。

「你現下把我殺了,父親只當我是夜半巡查時遭你所害,你以為你這樣一個廢人說話能有多少可信,何況父親也不會奇怪我出現在這,這是我從前的故居,難道我不會回來看看麼?」

「這是你從前的故居,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有個孩子半夜三更發噩夢哭哭啼啼,有個女人累得半夜三更不睡覺安慰這小鬼。」

他猛地一顫,沉聲道。「你瞎說甚麼?」

「我說什麼你還能不清楚,難不成你未想過?你義母有女兒有丈夫,幹甚麼三不五時來看顧你這小鬼?你又不是從她肚子裡出來的,她幹甚麼對你這麼盡心?」

「住口!」他厲喝。「把你的嘴放乾淨!」

「生氣了?燕子丹,你就是聽不得事實,你那時小不懂得想,現下,總不該這麼糊裡糊塗,殺父仇人也當老祖宗拜。」

燕子丹不怒反笑。「終究你還是說出來了,鄒縱天。」

「周旋了這麼久,你等的不就是這句話?」鄒縱天冷笑幾聲,懶懶的說話,那雙呈綠光的眼睛卻是精銳地盯著燕子丹。

燕子丹無聲輕笑,袖袍一振,頭也不回的離去,這讓鄒縱天起了疑心,喝住他。

「小鬼,往哪?」
「自然是稟告父親你之存在,相信他們見了你之後,定敘一番話短情長。」
「站住,我准你走麼?」
「你是什麼人,竟教訓起我來,鄒縱天,你可別不知分寸了。」燕子丹驀地旋身,冷笑道。

「既知真相,卻仍是選擇做搖尾狗,如斯愚昧阿。」鄒縱天搖頭嘆道,一口氣拉長在謐靜的屋裡,彷彿陰魂細語。

「我要你說出真相,並不代表我相信真相,你這樣一個人,說出的話誰信的過呢?」他溫柔的說。

「不管今夜會談如何,總之你是非死不可,子時過一刻,這裡雖久無人居,可那些武侍仍會巡查至此,他們守規矩的很。」他輕笑一聲。「只要我現下一大喊,他們定會循聲急至,再接下整個千飛島也給醒了大半,屆時驚動了父親及劍帝,你要殺了我,可也不容易。」他頓了一會,又緩聲續道。「再者,你說錯了一件事,我並不怕死,而要是能以我之命換得你的伏誅,這個盤算怎麼也值。」

鄒縱天深深的注視他,瞳孔反射的彼端無從推究意圖為何。

他只說了一句話。
「老狐狸有個條件,你聽是不聽?」

沒有月亮的晚上,說什麼都很沉默,鄒縱天說了甚麼,自然是誰也不會知道。



灶下柴火正盛。

容衣蹲在灶門前,一柴一柴地慢慢送進,乾柴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火勢燃得更怒盛。天忌今晚吃得少,隨意用飯後便又練起劍來。吃得少,夜裏便容易醒,遂她想或許可趕在二更三點時給他蒸個饅頭什麼的點心。


武承毅與高天昂齊肩走著,兩人正要往湖畔處巡查,時已入冬,連著幾日,天黑得快,尤其這陣子島上傳著入夜便有鬼祟作怪,繪聲繪影彷彿親眼見過似的,雖不信邪,可兩人心上不免也忐忑,誰叫少主離奇病下,叫人捉摸不得。武承毅想著近日來島上種種,忍不住道。

「喂,你可發覺這幾日少主有些奇怪?」
「這話怎地說?」高天昂一凜,沉聲道。
「少主病好已有數日,臉色卻是一天差似一天,可精神倒不錯,就是瞧著不對勁,那模樣看來……好似幾天幾夜沒睡覺。」
「別胡說,少主初癒不久,臉色憔悴也是有的,什麼幾日夜不睡覺,可成活麼?」
武承毅橫了一眼,「不說你不懂,少主那臉色可不對,我也曾幾日夜不睡覺就是成天練武,臉色就是那樣,眼眶又發了黑暈,要人好不害怕。」他頓下,又緩聲道。「少主自病下後人便憔悴,你沒見這幾日他的臉色更難看了,兩頰都給凹進去了,下頦更尖了些,模樣都給偏了。」
「喝,敢情你還知道少主是為的什麼不睡覺?沒底的事也能瞎說半天。」

高天昂搖頭哼聲,他素來便不愛在主子身後碎嘴,武承毅見他冷淡,也不往下說了。「總之我瞧著奇怪,不說也罷。」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走在夜風中,聲也漸遠了。


夜寒露重,拂去肩上溼冷,燕子丹振袖而出。
他的模樣的確生變,削了兩頰黑了眼眶,瞧模樣倒有三分似鄒縱天,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忽地淡淡一笑,模樣變了,那不過是他沒睡好罷了。

鄒縱天果真謹慎。他走在幽謐的樹林裡,在心底默默想著。今夜他如以往般來至湖畔,原還盤算著待雙劍異行學成,便是佈局引鄒縱天入甕,與鄒縱天交手數次,倒也摸凖了他安的什麼心,想費弄唇舌引他與父親反目,只怕是賠進老命,若不是看在雙劍異行,他早稟了父親,也不至於虛與委蛇。

今夜兩個武侍來遲了,他只得匆匆收了劍隱身於旁,要不是鄒縱天告知,這秘密恐怕沒幾日便得公諸,他或許是疏忽了,竟讓武承毅瞧出些端倪,他又不自覺摸了摸臉,雖幾夜無眠,精神上卻不覺異常。

途經灶房,見裡頭燈火微弱,這夜深人靜哪來的燒水小廝,他想了想,舉步趨近。

當燕子丹的聲音響起時,容衣只差沒跳起身來。這模樣令燕子丹多作留意,他從前就覺得奇怪,在應對上容衣總是很仔細,丁點不錯,就是容易怔神,驚醒後活像作了虧心事。

「見過少主。」她略懷緊張的屈了屈膝。
燕子丹斜眼瞟了灶門,熱煙正緩緩裊升。「妳做甚麼?」
「我睡不著,嘴饞得緊,蒸饅頭吃。」
燕子丹睇了她一眼,莫名一笑。「恐怕是妳的天忌公子又不吃晚飯了,說也奇怪,千飛島可曾虧待他了?使起性子來倒把自己當大爺待。」
容衣客套一笑,「少主莫怪,是容衣自作主張,公子在島上倒無這諸多要求。」
燕子丹睇著她,從頭到腳慢慢地轉了一圈。「看不出來,妳對他可是諸多維護。」
容衣端笑。「時辰不早,少主僅早安歇吧,容衣收拾收拾,也得回房了。」

他忽地一笑,「夜寒風重,我想在這偎火取暖不成麼?」而後抿唇,搖頭嘆道。「妳這丫頭從來便是厚此薄彼,待外頭不清不楚的人總是很盡心。」

「少主言重了,灶房汙漬,容衣只怕污穢少主。」容衣板起臉,也懶得虛與委蛇,執起手巾在長凳上抹了幾把。「少主莫見怪。」仔細聽,她的聲有些冷硬,燕子丹自然也聽出來了,他只是笑,掀袍落座。而後氣定神閑的看著容衣蹲在灶門前,手裡攥著柴薪,那灶火明就燒得旺盛,她一副尋事做的模樣,明擺著不搭理人,這讓他覺得好笑。

桌上只有一盞風燈微弱,屋內所有光亮盡是由灶內發出,容衣離灶甚近,火光亮燦映得臉上陰影閃爍不定,氣氛一時凝滯,只聽柴薪畢剝的聲音在灶裡響著。燕子丹斜睨不語,驀地輕聲道。「妳在島上待著多久了?」

「回少主,容衣記不清了,至今也要十年了罷。」她輕輕的說著,想不到臥底在此仍無斬獲,歲月流逝,一個人能有多少十年呢?她不能想往後,只怕一想,就要惆悵。

「哦,」他應了聲,陷入沉思。「那時父親攜著飛虹出島至希望宮城,回途在道上遇著一群馬賊打劫,那戶人家上下三十餘口盡數慘亡,只救了個女孩。」

「少主說這些幹甚麼呢?陳年舊事,難為少主還記著。」她面無表情的說著,這不過是為了取信醉輕侯,她與城裡的人合演了一齣戲,直至如今,戲仍未落幕,她依舊待在這,彷彿永無止盡,不知該如何生滅。

燕子丹看著她毫無情緒的反應,以為時日已久早已淡忘過去,不知怎地,他忽然覺得容衣可憐,於是話裡有連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溫柔。「那妳的父母是些甚麼人呢?」

聽了這話,容衣頓生警戒,她虛掩一笑,木然道。「我父親不過是名商人,平日大江南北往來商貿,經常不在家的。」她隨口胡謅,那也是因她對自身親父全無印象,她還在母親肚子裡時,父親即慘遭橫害。
「他待妳好麼?」
「我不知道,那時我很小,早不記得了。」她低下頭,拾起火鉗撥弄著灶裡的柴火。
「那妳母親呢?」

「我母親是名非常漂亮的女人,彈琴作畫吟詩賦對無一不曉,她與我的父親相知相惜,人們都說只羨鴛鴦不羨仙,說的就是他們。」一提到母親,她陷入一種複雜又溫柔的回憶,她怔怔地睇著火光,很輕很輕的說話,細語揉雜柴木畢剝,燕子丹要仔細聽才能聽見她說甚麼。

「她是絕代名妓,豔名滿江南,她與我父親相遇相愛,是如此的美好,一個人活在世上,能有幾人這樣愛著你呢?」

她想她一定是瘋了,她竟和燕子丹說出這樣的話,或許是就著溫暖的火光,使她撫慰了塵封的往事。
她緩緩撥著灶火,幽幽的想著往事,這些話很久以前也有人對她說過,抱著她低聲細語,懷抱非常溫柔,她自女人懷裡嗅到一縷幽香。

燕子丹靜靜聽著,目光深沉沉的,彷彿也遙陷過去,他終於知道為甚麼他會留意這個人,他們有相似的身世,他在少年時便聽父親說過容衣的身世,可他並無留意,那時的他不過十幾歲,只想著自己的心事,哪顧得了外頭風雨。

他注意到容衣說起自己的母親時臉上那副溫柔的神情,隱在火光裡的面容抿著一絲微笑,那或許是她發自內心的真誠,所以笑起來才能那麼好看。他揣想著,一時默然。時至今日,他早已遺忘過去,有的也只是零碎片段,母親的臉龐模糊得遙遠,就連她是不是曾抱著他微笑也不清楚了,他只記得遇劫那天,自己是如何無助的發瑟落淚,他從來便只知道他是個寄人籬下的稚兒,他的心事沒有誰能瞭解,他的憂傷只能深深的埋進回憶,在風起時抔土掩上,一沙一石,然後戚然揮手,蕭瑟告別。

他怔怔地想著,驀地臉色一變。他與容衣的身世是如此相似,可為何父親只收留了自己做為義子,卻讓容衣成了婢女,他胡亂想著,越想臉色就越難看,容衣無意抬首時也注意到了,這一瞅便發現燕子丹面有憔悴,她原先並無留意,待一細看才驚覺原已瘦削的面容更顯陰蟄。

「時辰不早,少主也該回房歇息了,這麼折騰可是會生病的。」她謹慎道。

「不,妳過來坐著,我有話與妳說。」他輕聲說著,卻隱有不可抗拒的逼迫,怔神的目光漸自凝聚,緊緊盯住她,瞬也不瞬,看得容衣心下發毛。

「少主別說了,再不回去,隨侍們可要著急了。」她快聲道,迅速地跳起身子轉向門外,心底有聲警告,燕子丹接下的話最好別聽,多知道他一分秘密,多推近一步死路。

碰的一聲,門板猛力拍合,燕子丹一手按在門上,一手攥緊容衣的頭髮,他笑得邪恣,聲卻冷硬。「妳出去做甚麼?想讓整個島上的人都知道我與妳共處一室麼?島上流傳的那些話,妳不會不知道。」

他將她摔在桌上,在容衣伸手反抗時,搶先扼住了她的頸項。「我喜歡妳甚麼?妳心眼壞,人又不老實,他們為甚麼都說我看上妳,妳說,我看上妳甚麼?」他越說越快,簡直是在咆哮,容衣給按得喘不過氣,只能試圖撥開他緊梏的雙掌。

「放手!」好不容易,她自喉頭擠出細弱的聲音,燕子丹聽著,笑得更高興。「妳就是這樣,為甚麼不好好聽話?妳不逃,我還能這樣待妳麼?」容衣仍是不住掙扎著,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女人也會有這樣的力量,他沉沉的笑著,一股莫名的感覺縈上心頭,讓他的心跳得很快,在激盪之餘隱存一絲亢奮,他忍不住高聲道。「我告訴妳,十幾年前有隊車馬行經尋秋林,途遭匪寇打劫,一共二十來人,他們全殺了,只有我活了下來。」他說到這時頓聲不語,略鬆手勁,彷彿想聽聽容衣會說些甚麼。

「別說了,我不想聽!」連喘氣都不及,容衣只是恨聲道,她的眼神滿含驚懼嫌惡,既可憐又狼狽。他悲憫的想著,她從以前就是這樣,不懂認清現實,她現下在他的掌控下,怎就學不會乖乖聽話呢?

他搖頭含笑,掌勁施緊,就像扼死那隻鸚鵡一樣,只要他肯,隨時可扭斷她的頸項,在千飛島上死了一個女婢無關緊要,他可以將她殺了後棄屍於海底,從此無人知曉,可是他不會這麼做,見她瀕死掙扎是件愉悅的事,她不聽話,就是該罰。

「我活了下來,成了千飛島少主;妳倖存於世,卻不過是個小女婢。這意味甚麼?若不是他對我不起,也不會收我為義子,他待我好,只是出於愧疚?」

他陷入自己的推測,聲音聽來很渺遠,他緩緩說著,腦中思路逐漸清晰。「鄒縱天說那些話時,我只信了幾分,只因他的意圖過於昭顯,只是為了分化千飛島。」他的聲呼地急促,腦中飛快轉過一幕幕,卻無從拼湊。「是了,他為甚麼待我這麼好,我與他素不相識,難道…他真殺了我的父親?」他俯視容衣,他知道容衣無法給他答案,她已完全說不出話。

他鬆開手,看著容衣不住乾咳,就像隻受驚的小獸渾身漫顫不止,他輕輕抓括著她的臉,原來女人的皮膚摸起來很細緻。容衣揮開他的手,驀地生出一股氣力,搡開燕子丹的桎梏,踉蹌提步,飛快地奪門而去。

燕子丹扶住桌緣,緩緩地坐回長凳上,他想起幼時初進千飛島時,下人們對他憐憫又冷漠的眼神,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千飛島少主,所以真正的千飛小姐命令時,他不得不依從。

「紙鳶飛到樹上了,你還不快給我取下!」
「小姐別這樣,少主還小,還是衛青來取吧。」
「誰要你囉唆,他幹甚麼繃著一張臉,理都不理人?」


事情的後頭,他究竟取了紙鳶否,早已不重要。不知何時起,他將不愉快的過往盡數深藏,待往事難堪揭開,這才發現,瘡痍是血。

﹙往後他才發現,其實他是那末著憎恨千飛島。﹚


容衣跌跌撞撞的一路疾逃,不及細看周遭。她再無法待在千飛島上了,一刻也無法容忍,她驀地恨起她的母親,騺伏是一條永無止盡漫長之路,遲遲不見前頭光明的她,究竟還要在此耗擲光陰多久?

月鉤挂梢闃寂無聲,她如傷弓之鳥闖入湮荒許久的院落,暗夜中眼望而去枝影搖兀嗤沙不止,一聲怪笑揉雜風裡,恍是人類更似山精作謔。「是誰?」她厲喝道,迴首只有風聲窸窣,她驀地顫了一下,在蒼涼月色回身疾返。

湮塵已久的窗扇嘎聲啟,漆黑中無聲無息綠光幽散。鄒縱天扶窗格探首,深沉凝睇。

那小婢子端瞧著,與一人幾分神似,記憶中宿文魁死後,那人倒是消影無蹤,想不到女兒早埋伏千飛島伺機而動。

他嘿嘿沉笑,仰倒椅上,暢然地打了個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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