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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鐘打。千飛島已陷入一片沉寂,楶上燈籠照耀,廊上武侍行巡。

自海上前來的夜風颯嘯,颳得人得多罩襖子,這天色老僕瞧著便知曉沒個準幾天要下起初雪,是故連日來不上酉時便黑壓了一片。

夜寒風冷,巡查的武侍兜了一轉,也早早回房休憩,待那時,島上才真是默得叫人可怕。


那人一張蠟黃面皮,攥著酒瓶,嘴裡嗯嗯哼哼的,腳下顛顛倒倒的,或許是腹酒作祟,弄出了聲響,廊上還有武侍走動,一聽響動,便只管而來。


那男人醉眼一睇,忙低下身子伏在月亮門兒後,循聲前來的武侍問了幾聲不見回話,擎燈往暗處隨意探了幾下,見啥子也無,轉身便走,男人見武侍走遠,眼往左右張了張,這才探出身子,捏著酒瓶往後院走去。

島主不許人吃酒,下人只得偷偷摸摸的,防著給知情。這男人原就貪酒,每晚酌個幾杯是少不得的,就是今夜貪杯,又怕揣酒回房準給其餘人爭食,遂才躲在灶廚裡對燈小酌,喝著喝著,眼前風燈可給多了雙疊影子。


海風鹹澀,和酒一吞什麼也沒了。男人身形踉蹌,宛如街坊醉漢,神智模模糊糊的,這會子全沒注意踩的是誰家天地。

樹影挲攏,枝上零落,這處院落的夜風總是吹起鬼魂的叫囂,男人醉了,渾不作回事,直待胸腹鼓脹,一腔尿意憋得忍不住,瞧四下烏嘛嘛的,倒是爽快的走至窗下一掀衣擺。

沒走幾步路便給絆得摔跟斗,酒瓶硄啷碎片一地,男人咒罵一聲,漫地摸索腳下絆倒的是什子。


待他摸到一具冰冷的屍軀時,才猛地放聲尖叫,只差沒連滾帶爬。


千飛島死了人,這人還是少主的隨身武侍。一想寧靜無波的千飛島竟無端出了人命,島上頓時一片風聲鶴唳惴惴不安,疑神疑鬼誰都有可能是兇手。



一早,素來沉穩的醉輕侯難得焦躁地在廳上踱步來去,早前疑慮果真得心,在子丹病下後,他便疑心島上有不謀份子潛入,卻無從察聞端倪,而劍帝早在幾天前便告辭遠去,如今出了事,一時間當真是全無主意。

一旁見狀的燕子丹忍不住道。
「父親切勿勞心傷神,子丹已檢視過武承毅屍身,其形體是遭人拳掌重擊而亡,島上無人有此能耐,想來定是外頭人尋仇至島上。」

聽了這話,醉輕侯猛地止步,沉聲道。「各處海口為父早已命人嚴守,諒想這幾日定無人暗中潛入,真兇只怕…已暗伏千飛島多時。」話語一頓,搖首沉嘆。「是父親疏忽,那處院落早該收拾,不應任它凐滅,要不歹人亦不能算準無人巡訪而躲在此處行兇。」

聽到父親說起那處荒廢,燕飛虹瞟了兄長一眼,蠕動唇舌似要啟語而出,登時令燕子丹變了神色,所幸飛虹欲言又止,幾轉舌尖的話語終究嚥回腹中。

醉輕侯並無瞧見這一幕,他只是沉吟半晌後,留了燕子丹,其餘人盡數遣退。


廳堂上只賸他與父親,他知曉定是有些話父親只能與他說,燕子丹忍不住自額上淌了細汗,是誰殺了武承毅明瞭於心,而萬一那人給搜出,可想而知接下會是一場風暴,連他亦不能倖免。

「子丹,身子可好些了?」醉輕侯驀地啟聲道,一貫威嚴,令他猜不透話中真意。
「承蒙父親珍重,子丹病癒已逾十天半月,父親切勿掛心。」
「子丹,為父一直沒有好好問你,現下無人,你亦清楚與父親說吧,究竟那夜,你在林子裡瞧了什麼?見了什麼人?」

燕子丹心下一懍,神色仍是判若尋常。彷彿躊躇似的低首良久,他抬眼看向父親,神色轉為黯然。

「那一夜,我負氣離席後,睡不著,竟尋去林子兜轉。」他的眼神幽幽長長地凝視遠方,低聲說著。
「在林子深處,我見著一名女子,她背著我啜泣,泣聲淒長,彷彿含冤待訴,我聽著聽著只感到毛骨悚然。
我原以為她是島上的婢子,受了飛虹的氣跑來這處暗泣,不料我未及開口,她便轉過身來……」

「如何?」見燕子丹神色不對,醉輕侯凜聲道。

「……她是母親,我永遠忘不了她對著我幽幽哭泣…
接下的事,父親皆明白,子丹亦不贅說,只是午夜夢迴總會想起那夜情景,實是難以忘卻。」


燕子丹說到這時,便不再說了。醉輕侯不知何時倒在椅上,顫抖的臉龐久久說不出話。燕子丹見狀,躊躇了半晌,終究趨前觀視。「父親…您沒事吧,全怪子丹,那夜的事想起來有些模模糊糊的,或許真是子丹遇邪,才生了恍忽…」

他闔上眼,聲裡已有未曾察覺的蒼老。「去吧,子丹,這事誰都不要說起…還有,你把它忘了吧。」

燕子丹靜靜的出了廳堂,隨手帶上門,反身便見飛虹在廊上踱步徘徊,視其狀苦等他已有一時半刻。

「大哥,」她迎了上來,握住他的手。「爹與你說了甚麼?他責怪你麼?」
「沒事的。」他握住飛虹細嫩的手掌在廊上走著,直到遠離前廳這才低聲道。

「父親只囑咐我仔細自身安危,若有嫌疑人等,速急告知。」他停下步伐,仔細地盯著飛虹,心底盤算如何說法才能令她不至起疑,或許父親今後會嚴察所有曾去過那處之人等,他得留心飛虹,可不能讓她糊裡糊塗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未來得及啟口,飛虹已搶了一步說話。「我就說吧大哥,那裡鬼鬼祟祟的,你就是不聽,如今果真出了事,死了人更加去不得了,你答應飛虹,以後不去了。」

飛虹緊緊盯著他,認真的說話。他知曉飛虹是真心待他好,從很久以前便知道,就像個傻丫頭,他不領情,硬是要他接受;就算生氣,也要纏著他說話。

他摸了摸飛虹紅髮,難得流露真心。「我聽妳的,以後不去了,可妳也得答應大哥,把這事忘了,甚麼也別說,誰也不許說。」



是夜,未待簾深低垂,燕子丹便在湖畔處找著鄒縱天。那時天已入冬,海風颳起湖上的水氣迎面撲來,徹骨深寒,彷彿給蛇咬了一口引人生疼;他的眼神是那麼冰冷注視,一具仰躺在地安適哼曲的腐臭皮囊。

「你為何殺了武承毅?──鄒縱天,不要不說話!」他捺下怒氣壓聲喝道,海風呼嘯揉碎話語,低聲迴迴漫天襲捲。

「怎麼?小少主怕了?」鄒縱天坐起身,枯乾長指搔著下頷,彷彿生了蝨子。

「這人已對你起疑,不殺可不成,要不再遲些,小少主夜深不歸這事兒可就得眾人皆知啦。」他沉沉的詭祕一笑。「我這可是為少主『清君側』哪,哈哈!」

他忍住將眼前廢人踹落湖中的盤算,只是冷冷道。
「該說你愚蠢無知還是有意覆天翻地──父親已起疑有歹人混至島上,鄒縱天阿鄒縱天,想你如斯迫切與父親見上一面,我又怎忍心阻你一番決意?」他頓了一會,接續出口隱捺不住憤怒。「屆時島上人搜出你來,連我亦不能倖免,你如此多事只怕是不懷好意,你究竟存何居心!」話至後頭,他再忍不住放聲喝道。

鄒縱天仍是不為所動,他只是仔細的看著燕子丹,而後縱聲長笑。

「小少主自幼習覽諸書,想必懂得一句話──開-門-揖-盜──」

他驀地在臉上扭曲個詭祕笑容,掌拍地縱身後躍,恣狂的笑聲在風中呼嘯,燕子丹飛快的欺身擒拿,仍是撲了個空,鄒縱天又似上回一眨眼不見人影,徒留笑聲在風中扭曲擴散。

雙拳握緊,他忍住放聲怒斥,耳聞身後跫音逼近,他吐納幾口長氣,回身時衛青也已來至。

他一見衛青神色,面容隨之一凜。「發生何事?」

「少主……小姐擅自出島,島主下令要少主出島尋回。」衛青拱手恭敬,面上卻掩不住疑慮。方才他隱隱聽見一道猖狂笑聲,少主是與誰說話呢?

聽了這話,燕子丹頓鬆了緊繃情緒,「毫無頭緒從何找起,小姐離島時可有甚麼不尋常?」他察出衛青面上的波動,只是不動聲色。

「小姐與島主在廳堂說話,說著說著,小姐就生氣了,恐怕是知道了白馬公子不辭而別一事,回了房把所有人都喝退,衛青以為小姐盛怒遂沒在身旁隨侍,誰知…小姐打昏了岸上武侍,駕船出島了!」

「行了,我知道。勞你稟報父親,我即刻出島尋回飛虹。」



明月清深,馬蹄達達。

白馬縱橫枕肱仰躺馬上,漫無意識的看著月亮,隨著非白舉步月影晃動,忍不住嘆下一口氣。

今夜有月有酒,就是少了滿天星辰,一想至此,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在島上飛虹猛吵著他要去外頭看星星,好險當時沒莽撞應下,不然這會可走不了身了。

他活到這歲數,也沒成家意思,一個人瀟灑快活無牽無掛的,縱馬長歌,大口飲酒,醉了就隨便馬兒去處,劍帝說他是浪子,沒得否認。

他長相不屬俊俏,五官端正勉強可說氣概非凡,可身無長物,一馬一劍足以縱笑江湖,這樣的日子挺快活,就是想不透怎會有姑娘家看上他。

他知道不辭而別可不是個男人,卻又尋不出法子應付燕飛虹,他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執著如此強悍不許婉拒,毫不掩飾一腔真心,劍帝盤算的好主意要他留在島上,自己倒飄飄然甩袖離去,飛虹不許他走,他還是一走了之;只不過偷偷摸摸的。

他又重嘆一口氣,胡亂的想著心事,驀地猝聞身後踏步輕盈,猛地起身拉扯疆繩,催促非白邁蹄急奔。

人未至聲已先到。「白馬縱橫,你還想逃到哪去?還不給我停下!」來不及了──他嘆下第三口長氣,韁繩緊拉腿腹縮緊,勒轉馬身,等人上門。

眼見幾日不見的男人便在眼前,燕飛虹走先幾步,拉住非白馬韁。

「你騙我,你答應我會再回來的,你說要帶我去看星星的,怎麼能先走?」她說著說著,眼神也黯淡下來,聲音像噎住一樣,好像快哭了。

看著她攥緊韁繩傻氣的舉動,白馬縱橫也只能苦笑。「我沒答應妳阿,飛虹…」他原還想說些什麼也只能打住,只因眼前的紅髮少女已滾下淚來。

「為甚麼?難道…你討厭我?」──聽聽這話,活像他是死沒天良的負心漢。白馬縱橫默默在心裡唉聲歎氣,面露苦笑翻身下馬,舉步走近,有些不自在地拍拍她的肩。「別哭阿,飛虹。」

深更半夜的,一名女子對著他默然垂淚,這副情景怎麼看都活像是他負了人家──他從來沒遇過這種事呀,對天長嚎簡直無從處理。

「那你隨我回去。」燕飛虹抹去眼淚,拉住白馬縱橫粗厚的手掌,見後者擺明想退縮,轉而握住。
「飛虹,我只當妳是妹妹。」凝視那雙滾動淚珠的眼睛,他實在不想說出這樣的話。
「……」
「你不是我大哥,你們不一樣。」她搖了搖首,彷彿打定主意。「白馬縱橫,你不喜歡我也罷,可我就是喜歡你,你隨我回千飛島吧。」

白馬縱橫嘆下一口氣。(數十年來的累積今夜一次出清。)
「飛虹,很晚了,妳這樣孤身一人可是危險,我送妳回千飛島吧。」
「那你得答應留在島上。」
「飛虹…唉,妳別再任性了,我是不會答應妳的。」
「我不想回去…在島上有什麼好,除了爹,沒有人喜歡我,大哥嫌我煩,下人們又怕我,我總是一個人,直到你來了……我喜歡你大笑的樣子,喜歡你喝酒的樣子,喜歡你說故事的樣子,喜歡……」她說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說話就說話,妳…妳別哭阿。」手忙腳亂的抹去面前人來勢洶洶的眼淚,他想他是徹底沒輒了。
「我知道我霸道,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才會喜歡我…對不起。」淚眼婆娑中,她看著白馬縱橫慌亂的神色,終於忍不住說出了從未開口的三個字。她知道她一直非常任性,可現下她是清楚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她喜歡眼前的男人,所以不忍見他為難,那令她感到心痛。


「飛虹。」

這並不是白馬縱橫的聲音,而她聽到這聲,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滑落。

燕子丹的步伐是這樣緩緩、沉沉的,印在燕飛虹心上也是這般沉沉、緩緩的;他走近兩人,輕輕的按住燕飛虹的雙掌。

「別讓白馬兄為難了,飛虹,與我回去吧。」

白馬縱橫鬆了一口氣,看著燕子丹,苦笑道。
「真對不住,惹了麻煩。」

「無妨,容子丹在此致歉,得罪了,還望包涵。」

「我不回去!」燕飛虹抹去眼淚,淚痕猶染的面上滿是倔強,她欲抽出手來,卻發現大哥握得很緊,她幾次掙脫不成,氣惱抬首怒聲道。「我說了,我不回去!」
「飛虹,聽話,妳這一出去,可急壞父親了。」燕子丹輕聲勸道,這裡有外人在場,他不好發作,只得捺下慍怒。

看著大哥的神情,她知道大哥要生氣了,可燕飛虹也不管這些,她伸出另只手欲拽住白馬縱橫的衣袖,卻連碰也不著,便教燕子丹一個轉身按在掌心握個牢實。

「你!」她怒喝一聲,卻見燕子丹輕輕地向白馬縱橫頷首示意,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白馬縱橫露出苦笑,翻身上馬,而後馬蹄剝喇喇馳騁而去。她怔怔的看著,絲毫未覺眼中已滾下淚來。

見妹妹怔怔的流淚,燕子丹忍不住伸指抆去滿腮淚痕,方才他遠遠的隱在一旁,飛虹說的每句話聽得清楚,這讓他知道,原來飛虹從來不是他所以為的那末快樂,她也是有心事,也感到孤獨。

「飛虹,別哭了,隨大哥回去吧。」他輕聲說著,難得這麼溫柔。

燕飛虹仍是望著遠方怔神,彷彿什麼也沒聽到,她的目光沉沉、緩緩的流轉至兄長面上,一字一句清楚道。「我-不-回-去-。」她用盡最大氣力猛然推開燕子丹,旋身之際,紅髮甩出決絕的弧度,那時的她只知道,錯過了這一步,往後再是尋覓不著,她不願徒留追悔,於是無畏險阻不願屈撓。

燕子丹並無阻留,他只是默默地佇於原地,掌心的溫熱彷彿是上一世的碰觸,風吹過,便涼涼的颼入心底。



臨岸風聲呼嘯,天忌佇在岸上,任憑披風掀動,此地近海生風比之千飛島何處要來得徹骨颼涼。

容衣正自醉輕侯手裡接過錢袋,她不知為何島主要他倆今夜就走,只隱隱察覺島上有些事正在生變,她能感到身後的海風挾持浪濤凶狠的飛嘯撲上,就如現下的千飛島暗潮洶湧。

醉輕侯與容衣囑咐了幾句,便持了一柄長劍遞與天忌,天忌不收,他也只溫聲道。「收下吧,孩子。」

「島主…」容衣低聲喚道。醉輕侯看上去增了十餘歲,彷彿一夕蒼老,她從未見過島主這般黯然神傷的模樣,到底發生了何事?她想到島主從前待她的好,忍不住感到難過。

「島主,讓天忌留下,或許可為千飛島盡些心力。」沉默許久,天忌驀然開口。

醉輕侯只是搖首嘆息,催促著他們上船,叮囑了船伕夜黑仔細,而後佇在岸上若有所思的望著小舟逐漸遠逝。

他一直佇在岸上不動,聽了許久海風颳嘯,直到玉兔西升高懸天際,這才驚覺已過三更,一雙兒女竟未歸返。

海上不遠處依稀可見一舟踽踽,待靠岸才見舟上只船伕一人,船伕告知醉輕侯他原替少主掌船,回返途中,少主竟要他折船回向,而後又吩咐道不待月上中天,不許回島,醉輕侯聽了這話,竟一時苦思不解。



在島上且將十年歲月,如今終可離去,長年積育的苦鬱漸自胸中化去,容衣吁出一口長氣,此時,她感到脫出囚籠。

她凝睇身旁默行的天忌,她應允了島主,從今後便得好好照顧天忌,在天忌血刃仇人前,她得充作天忌的雙眼。

天忌仍是默默的不說話,他向來話少,從前容衣倒能自他神情裡揣測情緒,可如今,天忌變得不苟言笑,面容仍是冷鬱,卻是無形中散發了氣質沉著,令人摸不著頭腦,無從推究端倪。「公子,這幾日的千飛島,你可曾覺出甚麼端倪?」

「我不知道。」天忌簡短的答道。

容衣一時間也不知該說甚麼,只好默默地與天忌在道上走著,驀地,天忌頓下身伐,像是想起什麼,皺眉說了一句話。「我曾在一夜練武時,察覺樹林裡躲著人窺探,我那時只當是妳,未曾往心裏去。」

容衣也止住腳下。「來人倘若是我,絕不會摸摸藏藏躲在暗處。」她簡略地說著,忽地想起幾天前夜裡誤闖禁院一事,當時她在風中聽到不尋常的騷動,定不是偶然,只是當時的她在驚懼下什麼也未及細想,而現在憶起,那彷彿…聽上去像是有人躲在一旁偷偷陰笑,那究竟是誰呢?是否便是他開啟島上事端?

容衣想得怔神,沒注意天忌已喚她數聲,直待她猛然回神,天忌已在前頭不遠處回首靜立,夜風掀拂披風,隱在覆帽下的金髮飄動,她忙趨步而近。

「真對不住,公子,方才我可想得怔神了。」容衣歉聲道,趨前幾步驀然注意到在飄拂抖動的披風後,此時早已無聲無息地佇了條人影。


那是燕子丹。
剎那間她清楚的感到漏登一拍的心跳。


月下人影玉冠明爍,袖袍颯動負於身後,而那儒雅的面容上,此際正端了個溫文淺笑。「月上中天。兩位,敢情這可是私逃千飛島?」

「少主,」容衣按下心慌,極其溫順乖巧的屈膝作禮。「島主有令,命我倆速離千飛島,如今時辰已晚,可不好在道上徘徊,少主趕緊回去吧,遲了,島主可是要發急的。」

「容衣,妳為甚麼從不肯好好聽我的話?」燕子丹輕嘆一聲,憂傷的說著。

「我要妳別再接近天忌,妳從未記在心上;吃了苦頭,還是讓妳學不會聽話,我該拿妳如何是好?」他每說一句,聲音就越溫柔,到最後,容衣已發覺那不是燕子丹的聲音,而是一種極度扭曲的聲調,掺在風裡,就好似個男人拔尖子學女人說話。

「還請少主放行。」她垂首恭聲,悄悄捎了天忌一眼,卻自他漠然的神色覷不出絲毫端倪,她只能暗自忖度,現下的燕子丹彷彿魔剎阻路,天忌曾敗其手下一次,還是儘可能別激怒眼前人。

「我是來帶妳回去的,至於天忌麼,他素來不喜千飛島,待在島上總是魂不守舍片刻難安,看來,回至當初的落魄潦倒才是最合適妳的天忌公子。」

「不,少主,島主命我好生照顧公子,容衣不敢違背。」她笑了一下。「夜深了,恐怕得趕路,要不遇著賊盜行搶,可就不妙了。」

「妳無須迂迴言語,橫豎妳只有一條路可走。」燕子丹也笑了一下。「妳知道了這許多事,莫非妳以為走得了嗎?」

「少主的話,容衣不明白,容衣只知道來者不善,可我無論如何是不會再回去的,少主還是請回吧。」她斂了笑容,決定不再虛與委蛇。「走了公子,少主往後便能稱心如意;走了容衣,少主從此就不必擔心又有什麼見不得人遭致觸犯,島上走了兩名少主素來不喜之人,於少主而言豈不快事,少主又何故阻攔不肯放行呢?」

「我說了,我是來帶妳回去,至於天忌麼…」他微仰頷斜睇,笑語輕緩。「千飛島供不起尊客,他還是適合做他的落魄劍客,大江南北行乞遊蕩。」

容衣神色否變,到了這一步,已無法再行好聲言語,她忍不住瞥了天忌一眼,盼望他能說些甚麼。

那時月光下的天忌披了覆帽,半張臉給遮得只賸陰影,只勉強可辨深鑿的鼻翼嚴峻的唇型,這使他的臉色看起來毫無起伏,甚至抿著冷淡,就像尊無情無欲的塑像,面前的僵峙對其而言彷彿不過一件漠不相關的事,他甚麼話也沒說,甚麼表情也沒有。

容衣只看了一眼,脊柱便冷冷爬上像蛇一樣的溫度,她想,她是希望天忌說些甚麼,無關緊要的也好,這可使她免於孤立無援的窘境,可天忌只是靜靜的佇在一旁,那時天色晦暗,他的神色顯出一種莫測高深。


燕子丹眼神流轉,不住上下睇探面前人轉換不定的神情,幾近刻薄的唇露出一笑。「看來天忌並無意讓妳留在他身旁呢,從前我便跟妳說過,他心底不會接受妳,妳為何不聽呢?如今眼巴巴的湊在人身後,這又是何苦作賤哪!」燕子丹搖頭嘆道,聲卻顯得高興,這樣的帶著惡意。

她的面色蒼白似鬼,隱隱顫動的唇卻是吐出數枚冰針。

「看來是因為我知曉你另一偽善造作的面孔,所以你才千方百計尋事刁難。」她緩緩一笑,是非常麻木的臉孔。「燕子丹,你真是太可悲了,就只因我識破你的矯飾,你就驚慌失措的逼人入彀;你總是在下人面前裝作謙恭有禮的模樣,在島主面前是規矩有為青年,其實你的笑容已虛偽得幾要發臭。」她一字一句說著,好比前方懸崖陡峻,她仍是一步步的往前走。

「好不容易能離開千飛島,不必再笑著說些周旋的話;不必再看見你,我怎麼也不回去。」她頓了頓,又道。「放過你自己吧,少主,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話。」

「妳說甚麼?」燕子丹面無情緒,只是輕聲道。

對上的目光動也不動,「請少主放過你自己,別再陷入胡同裡打轉了,你就是無法放過自己,才困守從前,你為甚麼不試著讓自己好過點呢?」

燕子丹定定地看著她良久,不發一語,他像是重新認識了容衣這個人。「儘管妳說錯了幾處,可我還是知道──我們果然是同類人,」頓了頓,接續道。「所以妳說,我還能讓妳走麼?」

「我們不是同類人,你只是想折磨我,這使你感到愉悅。」容衣搖搖頭,更為堅定道。「你無法放過自己,所以你只能一輩子尋覓與你處境同堪之人,你只是想找個人陪你下地獄。」

「是麼?」燕子丹露出淡笑,不置可否。「那妳現在就下地獄去吧。」

他的話語甫出口,腰上的劍也迅即出手,劍尖優雅咆哮,像條銀蛇竄身吐信。容衣只見眼前白光一閃,她未來得及反應,天忌的劍早已無聲出手。

袖袍一振,燕子丹翻掌轉劍負後,他仍是帶著笑,狹長的眼眸卻是閃著陰鷙。

「天忌,你動手了。」他的目光狠狠地攫住抱著劍不發一語的天忌,臉上是極度扭曲的笑。
「區區敗將也敢逞強?我改變主意了,亮出你的劍吧。」

那時,月光下的燕子丹周身散發一種瘋狂的光芒,就像一尾潛伏在體內的蛇猝然甦醒,扭動軀身彷彿片刻便能自囚籠掙脫。


容衣已退到一旁,她看著冷得似冰的燕子丹;她望著天忌身前那柄黑闐巨沉的長劍,然後在那一刻,燕子丹彷彿給周身竄繞的蛇狠狠咬了一口,他像起了痙攣似的渾身漫顫不止,面容閃過一絲震愕。

「…劍…這口劍…」

她能感到那尾蛇真正自那人胸膛竄出了,挾著飛灑的血肉淋漓,披散在月光下。

「他竟然給了你!」
一聲撕裂胸肺的怒吼,隨之繼上的是劍的鋒芒。


這場對峙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隨著交擊劍影戛然而止,長劍離手頹敗的倒臥月下,容衣知道一切已告結束,她從此再不必畏懼那條蛇又從他的體內竄出。

燕子丹的臉比先前扭曲得更厲害,他無法置信的目光就如同那把躺在月光中的劍那末憤怒,卻又深揉著悲傷,她永遠記得他的眼神,是一種瀕臨絕望而後崩潰。

「走吧。」天忌冷冷地說著,彷彿方才甚麼事也沒發生,他的臉上又恢復了冷淡,陰鬱沉沉。

她盡可能的遠離燕子丹,不去注意他的眼神,然而仍無可避免的聽見身後發出了一聲嘶吼,那時的她忍不住回了頭,發現燕子丹目光像一條蛇似狠狠攫住她,月光下的注視,使她相信就算徒手空拳,他也能將她撕成兩半。


很久以後,在她面臨死亡的當下,那時燕子丹蛇般的眼神,冷不防的竄出來咬了她一口,當時的她已能知道,那是刻記背叛的傷口。


他們走在月光下,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誰也不說話,也或許正等著誰先開口。
容衣止住不前,遲疑了半晌,她才緩緩道。「公子,我只問一句話。」

天忌停下了步伐,容衣看著他的背影很久,翻湧而上的一腔話險些嚥了回去。

「你想讓我留在身旁照顧你麼?」

她無法否認當時天忌的態度她在意著,就像個陌生人,彷彿全然無關的連眉頭也無皺一下,這使她覺得在天忌心中她與一片落葉差不多,踩過便遺忘。
她不能不問這句話,因為要是結果如她所料不差,那她實沒有必要繼續待在他身旁,像空氣一樣遭人忽視,她一直很想回宮城,而眼下正是大好時機。

「我只想讓妳說出真心話,妳壓抑甚久,說出來會好些。」

「是麼?」她突然湧升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你為甚麼總是想聽真話,你豈不知道只有進退無路的人才會將所有話一骨腦攤開,你可知道當時我心裡正想著什麼麼?我以為我會死,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我的親人!你就如此有把握救起我的命,還是你也想看看我驚慌失措的模樣?」

月光沉默,寂闃無聲。

「抱歉。」天忌的聲音很輕,很沉。
「我以後不會再這麼做。」

她狠狠瞪著他,卻甚麼也說不出,若說從那簡短的兩句話便能撫平她心中的傷口實也太過,可她亦無法漠視那話中清楚的透著真誠的歉意。


她沉默了一會。
「走吧,還有好長一段路才能至大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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