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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夜,千飛島已是一片人心惶惶。

向來沉穩的少主徹夜未歸,早起僕廝見到的燕子丹便是這副模樣,雙眼凹陷髮絲凌亂的在深林中遊蕩,宛如失心瘋。

「少主,您沒事吧?」那僕廝驚道,不敢靠近。

燕子丹循聲回望,凹陷雙眼已無神采,空洞瞳仁未及映上來人身影,已是神智抽離軀體頓失意識。

這一昏可不小。

圍在燕子丹房外的人群各自壓低聲,一些荒謬無端的揣測盡數出籠,什麼島上鬧鬼,繪聲繪影倒似頗有這事。容衣聽了幾句便拼湊始末,這耳進那耳出,唯領神聽了廚娘一句:莫不是夫人的鬼魂作祟?嚇著少主啦?

此語出,眾人頓啞了聲似皆怔於原地,唯一劈柴老兒立眉瞪眼喝道。「說甚麼呢?沒的事,你們這些人有閒在此嚼舌根,還不如早生盼望少主的病盡早安好。」

容衣瞥眼四周,見些入島不久的僕廝與己般皆滿腹猜疑,卻無人敢提一字,而那入島已久的老僕一輩,卻是抿唇緊緊神色莫測,不由疑慮盈心。
未及她細想,少主房門已是呀聲開啟,步出房的高天昂神色憂慮,卻是在人群裡轉了幾眼直至目光定於她之身,唇啟舌轉,竟是請容衣入房探視。





過往如夢,盡數捲入腦海。

燕子丹痛苦夢囈,就連安睡也不得,夢魘中尋秋林裡的一切是可怖的清晰,雙親遇害,幾名隨從將己藏身於車底,年紀幼小的他只能瑟縮於狹隘空間,耳聽車外慘叫不絕,極似死於非命,而他是驚得連淚都滾不下一滴,慘白卻仍是拚命屏息凝神不教氣息飄於一絲。

他只知等待的時間長久,直至再撐不住咕咚一聲自車板滾落,原以為賊人未退的他轉眼將死於其手,卻是名男子抱起已臻昏迷的他,男人的懷抱如父親般溫暖,模糊意識裡,依稀只見得一張神情頗為關切的中年男子相貌。


醉輕侯神情憂慮地望著榻上不住夢囈出聲的愛子,由其神色顯見劇痛不已,卻渾身皆無受創,島上大夫診治過也只道無妨,許是夜半風寒吹了一宿所致;可他瞧子丹神色如何也不對勁,當真是急白三千髮。


一旁焦慮的燕飛虹不住大罵煎藥的女僕手腳笨緩,見兄長仍輾轉呻吟,轉頭又罵庸醫誤人。焦躁的踱步來去,一會觀視榻上兄長,見其仍陷於夢魘,不由憂慮於心煩悶於色。


那帖鎮心神之藥方終在急催白髮的情況下煎煮而成,醉輕侯自女婢手上端過藥碗,吹了許涼溫聲道。「子丹,喝藥吧,吃了藥病就好了。」


經由武承毅的攙扶,燕子丹總算稍具意識,模糊之際,只感得面前人送了一匙藥入口,勉強抬眼見是父親,哇的一聲盡數嘔出。眾人一驚,拍背拭衣的伺候了一陣,可神智稍清醒的燕子丹卻是無論如何再不肯喝下父親餵食的湯藥。


見兄長忽使性子,燕飛虹一急遂自父親手中搶將碗來。
「大哥,你身子不快不喝藥怎行呢?聽飛虹的話罷。」吹了涼便要送至口中,卻教燕子丹猛地手掌翻掃,潑了一地。
燕飛虹一愣,急聲罵道。「大哥,你是怎地?莫不是那群下人所說得了失心瘋吧?」
「飛虹!」醉輕侯忙喝道。由此觀之,子丹怕是心病,就不知昨夜究竟何事,令之喪神心智,魂彷抽離茫然不得歸。

燕飛虹急紅眼眶,見兄長如此氣虛荏弱,驀地頰上一熱。
「大哥定是昨晚生氣,跑去那林子招了邪才這副模樣…」兄長平日無甚異樣,唯有昨日氣得眉眼變色,想至此燕飛虹是又歉又痛,頰上又滾了燙熱。

見女兒難過,醉輕侯也不好受。眼看榻上是一個旁又是一個,只得心疼地撫著女兒頭髮好聲勸慰,心底卻壓得沉實。

在這來往間,燕子丹早已眼一闔,逕自昏去。
武承毅見好容易才醒的燕子丹又昏向地府閻王去,急得耳旁連聲喚道。
一旁高天昂見情勢慌亂一片,險些亂了手腳,但定心略想,卻莫名想起容衣。
少主對之不同於一般僕廝,或許是亂急投醫,他竟想到容衣。


 
容衣進房時遂察覺那股過於平靜的流動。
隨於高天昂身後,她倒也眼不作飄動,卻暗由眼梢餘光感至房裡眾僕的盯視。
待來至榻前,醉輕侯已手擺示意勿作禮,其長眉攏攥顯見憂心甚極,擁著自疚於心的女兒,只是神色凝重地微一頷首。
見島主示意,容衣也不言語,自女婢手中接過藥碗,一掀紗帳。
不過一夜,燕子丹竟形容憔悴,荏弱只賸一息。容衣微一怔神,武承毅已攙起少主,雪白軟墊置於後,如此折騰,燕子丹卻動也不動,昏迷尚沉。

儘管她不喜燕子丹,可見之模樣,卻也自心生出一發憐憫。容衣輕喚數聲,感得背後數道眼光黑壓壓如箭似射得密實,端看她如何本事。


燕子丹幽幽的醒了,微睜起迷散雙眼,面前仍是模糊一片,感得就算夢中仍自紊急的心跳,長眉緊攥伸手撫按。見燕子丹已醒,容衣舀了一匙吹了許涼,溫聲道。
「少主,藥有些苦,忍著罷。」

迷糊之際,燕子丹只感入口苦臭無比,這一入喉倒也自苦中驚醒。眼見得面前人是容衣,有些不確定地揚聲道。「是妳?」其聲虛軟乏疲。
容衣面不改色,見少主神智仍顯魂散,不假思索又是餵了一匙藥入。「正是婢子,少主莫多言,喝藥罷。」手腳倒是俐落地餵下數匙。
幾口苦藥,燕子丹倒也醒了不少,向來無與興波的眉眼是幽長無神,去了平日冷厲,那虛軟的眼神竟也拖得好長,直視著容衣不放似要看進她眼底彼端。


見愛子服藥,醉輕侯略舒長眉,思及稍早子丹見之神情防衛,令他心頭一震,這孩子從未對父親露出如此神情,不由揣測究竟何事引得極端變動,須得派人詳查。瞥眼女兒兀自心神不定,在此也無事忙,而他另有要事速辦,須修書一封予人……念頭既定,遂挽了女兒的手,交代了武承毅與高天昂幾句,其餘人等一併隨 之出房,留予清靜。

在父親未來得開口時,燕飛虹對著容衣便是挑眉喝道。
「妳可得好好伺候,要是他有何不測,看我怎麼整治妳!」
「小姐放心吧。」容衣也只溫聲道。





這幾日,流言蜚語隨風逐漸散於千飛島各處。
原由出於一名女婢,除了她少主誰也不見,這讓平靜的千飛島起了漣漪。
敏銳如容衣自也察覺這流於風中的細動,在回首間總有一絲細語飄至耳內,雖壓聲卻不刻意模糊,只是未有人大著膽詢問。
她不以為意,流言任由風去,微掛於心的便是天忌不知如何,他是那麼脾氣古怪。


不只眾人疑問,燕子丹也摸不透己身心裡想著甚麼。
那一夜遊蕩,自此魂魄彷彿還留在那搖葉幽森的林裡,心窩是空蕩任何也填彌不了。

他只知他病得不輕,他竟懼於見到父親,厭於見著小妹,甚至身邊隨從他亦是不願多見。真是奇怪,他分明是不喜容衣,卻留於身旁侍候,他確是病得不輕,因隨神智明朗對於父親之厭惡是隨於增長。

每在夜迴人靜時,繚繞心底不去的是鄒縱天,對於那夜的廢話是一字不漏刻於血液裡流動,他只怕是要入魔了,那廢人的話竟是這般引他心動。


窗外的月色打在窗紙上,自微啟細縫溜進一地銀白。
臥於榻上的燕子丹不過坐起身,已覺心喘,越發驚於自身病重,竟是這般連起身也不得。
不見容衣,想是出房打點。燕子丹頗感無味地望著窗外月色,卻發現月光悄悄流動,在窗紙上扭曲月影,他覺得月光有些詭怪可怖。

他閤上眼,復啟後,發覺月光依舊流動,甚至隱隱牽扯胸膛那股空蕩,他猛地一震,翻身下榻,雖覺步伐虛軟仍是強披了外褂出房,他得找尋一人問清心底疑慮。
啟門出房不過數步,已感暈眩,腳步亦是踉蹌著須扶廊柱。他抬眼望月,見之詭異爬動,其向是往湖畔而去,只這一眼,燕子丹怎麼也得隨之而去。


「少主,這麼晚了還去哪呢?」
有道聲在清冷的夜裡迴蕩。


燕子丹回首時,容衣也自廊腰那端看著他,並自眼裡透出不予反駁的意味。
她手捧藥膳,見燕子丹身子不適倚身廊柱,其形貌仍顯憔悴,卻是撐著不適出房,心下一奇,可仍是不作聲地先往房裡擱置藥膳,再回身攙扶。
燕子丹木然地看著她動作,彷彿定於月光下隨著她攙往房去。

容衣的眼睛在月光下有種漠然卻又無法離視。


島上的夜素來靜默,慣於在月光下安睡。
容衣如往常般坐於床沿,手捧碗服侍湯藥。
她什麼也不問,他甚麼也沒說,兩者緘默地融於島上的沉默。

月光潛入屋內,在容衣身背軟撫了髮絲,或許是月光還有案上那盞燭在她的瞳裡流動,竟生出一發溫柔,他闔眼再啟,柔和仍存。

儘管不去想,但燕子丹心底早已知為何非留下容衣不可,這幾日父親與小妹時來探視,他總以身子不適應對,不管是直視誰的眼睛,莫名情緒便在他心底揉升成一股奇異的排斥,攥緊他已空蕩的胸膛。
獨見容衣時,悶沉的壓迫才能找到瓦解,儘管他不認為是因為容衣的關係。


燕子丹的眼睛一向都是很冷銳的,注視她的眼神也是暗含算計,像隻狡動的狐狸。
他動怒時瞳裡的神魄可如碎冰般刺得人瑟顫,可病中的他神魄猶存,卻反常地褪了冷銳,容衣說不出那眼神,淡得像是隱在冰裡的花,脆弱卻清晰得可怖。

他總是專注地看著她每一舉動,眼睛裡彷彿想著甚麼卻在一眨後飄然無存。
燕子丹很少與她說話,大多時是一人靜靜地思索,偶爾看著她的眼神蘊藏柔軟,彷彿有什麼話要說。
儘管百思不解可容衣仍不作揣測,維持現狀和平是她迫切。

服侍完湯藥,容衣欲起身收拾,向來不多聲的燕子丹竟叫住了她。
「妳為何不笑一笑?」
容衣止了步伐,回首見他流動的眼神,摻了淺淺的溫柔,竟甚麼也說不出來。
她不再笑容掩飾已有一段時候,忘了從何時開始,她開始撕露面具,慣於以淡然面對。燕子丹這一問,倒問得她默然。
想了想,她還是照實道。「未發自真心,如何笑得?」
話一出,她便覺失言,因那人難得柔和的臉龐竟轉發寒厲,眼神直峭冷峻,連聲也是那發氣虛卻厲。「是麼?」他說著,「妳退下,我想靜靜。」
他說完便別過頭去凝視窗外月色,眼底的月光流動,有一絲清冷。





醉輕侯漸察覺島上不尋常的氣氛,儘管他並非敏銳,可仍隱約自心中生出一絲不對勁。是故在子丹病下後,隨即修書一封,請了遠方摯友來島一趟。

這幾日的事端,使得燕飛虹這快活的姑娘也漸染上顯於色的沉鬱,她變得不愛說話,總是漫不經心,但又易怒非常,稍不順意又是動輒打罵。


醉輕侯請來的遠客是川涼一族的劍帝金蒼龍,兩人素來交好,此刻他不僅親赴前來身旁還多了名白髮黑衣的男子。

燕飛虹不是第一次見到金蒼龍,但卻是初次見到那行止瀟灑的男子,既是隨劍帝前來定是弟子或家眷,又據她所知,劍帝並無成親,那該是徒兒了。只是她左端右看那人並不像嚴肅的劍帝,她原以為像劍帝這樣的人收的弟子也該是正經八百,可看其形貌倒是放浪不羈,行止也瀟灑,她不由多看了幾眼。


在金蒼龍與醉輕侯互詢近況時,燕飛虹忍不住道。「你是誰?怎地從未見過你?」

那男子偏過眼來,爽朗的眉眼像是總聚著快意,他看了眼燕飛虹,一慣笑了笑。「我從未來過千飛島,妳自是未見過,不過劍帝倒是提起過妳,也別拐圈子了,飛虹姑娘,白馬縱橫在此見過。」

自小接觸的人裡,燕飛虹哪遇過像白馬縱橫這樣說話直截的人,她本是個坦率的姑娘,遇上同是爽直的白馬,自是覺心中舒暢,瞧著也多幾分歡喜。

「你叫白馬縱橫?這名可奇怪,瞧你相貌不老,卻滿頭白髮,真該叫白髮縱橫。」話完不由啟唇一笑,一掃數日鬱悶。

白馬縱橫搔了搔那頭銀如光的髮絲,微笑道。「姑娘的紅髮也可少見阿,既是紅髮怎又取名燕非紅呢。」

聽出白馬縱橫話裡的曲意,燕飛虹也不生氣,只是攏過順於後的紅髮,捲著髮梢笑道。「我娘親便是一頭紅髮,爹說我的紅髮就如娘一般漂亮。」

白馬縱橫仔細一看,果見燕飛虹細眉長挑,薄唇抿笑,頗有幾分女兒嬌憨,不由微笑。「飛虹姑娘確實生得好看。」
話完便聞金蒼龍斥道。「真是不正經,要不是素知你脾性,不知情人倒以為你是登徒子一流,別嚇著飛虹了。」

受人稱讚自是開心,島上除了父親外便無人讚她漂亮,白馬縱橫的稱讚雖直接聽來卻不突兀,燕飛虹開心地想,面上自是柔如水般,更顯嬌豔。

見女兒與其說笑頗投機,醉輕侯也不禁微笑開面上的凝重。
在雙方各自介紹後,燕飛虹便拉了白馬縱橫的衣袖,開心道。

「千飛島上有許多好玩,我帶你去看看。」

白馬縱橫人雖灑脫,但這還是首次給個姑娘扯衣拉袖,見面前人笑得單純爽朗,白馬縱橫倒也似個兄長般輕拍那頭紅髮。「有勞飛虹姑娘。」


幾下拍頭,卻自燕飛虹心上掠過暖意。
眼前人與兄長是截然不同氣質,卻是與她脾性相合。
她抬首笑了笑,她很少對兄長以外的人笑得那麼嬌美。
此時的燕飛虹並不知道,只是個千飛島過客的白馬縱橫竟無意間走進她心底。
那是誰也沒想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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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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