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凜雪,漫天不歇。

他佇在窗旁,看著來往人群踏在雪裡的足跡,深深淺淺,不消一刻復掩上新雪。
來往行人裹著皮帽棉襖,壓在帽沿下的眼睛低低,風挾雪一撲面,莫不是摟緊襖子急步而去。

這樣北方的冷冽,打江南來的過客是捺不住寒的。


房門敲了兩聲,一名扮相僕廝的男人捧水咿呀推了門進,見窗前修長素影佇立,也只道凝視雪景,端了水往高几上一擱,笑開了眼旁的風霜。
「少爺,雪可大著呢,洗個手溫吧。」

他依言轉身,確實給窗外紛飛撲了一身寒,俯仰間盡是雪意銷骨,著實冷得不得。
修長指間的霜雪融入了溫熱的水裡,朦朧中泛起了蒸騰的波紋。自來到此處,翩目而見盡是漫天風雪,一片白皚純粹,儘管他仍不適北方的寒冷,可比上江南的頹靡,是寧可久住不回。

眼見窗外飛雪,老僕蹭了蹭鼻,嘟囔著搓手踱至窗旁闔上了窗。「什麼刀子天?凍得鼻子一努也得掉了,北方就是不比南方,颳的雪也颼得教人發顫,成天吃那麵餅,嚼都不起勁了。」
回眼見青年已淨雙手,正執起布巾,忍不住叨唸道。「少爺素來畏冷,身子骨又寒的,這大雪天可是會颼得去了人半條命,少爺千萬仔細身子阿。」

青年不以為意,抿了淡笑算是聽了話去。不一會,門上幾響,一名跑堂的推了門入。「章公子,有您的書信。」隨話奉上是緘薄帖,他接過後,驀地面上一沉,卻也只拆了信抖將看來。

「少爺,老爺信上說了什麼?」覷看了半會,老僕見青年不改面色淡漠,收信於懷也不說話,不禁疑惑道。

青年向來是淡漠的,他的聲自也是開出了像外頭風雪般的溫度。

「常叔,吩咐下去,收拾行囊明早起程。」


這一年,他自江南來至北方,只帶了幾名隨從老僕,就這麼前往全然陌生之地。
江南的頹靡比不上北方的大雪。他原打著這一來就不回去的主意,可父親病了,捎來的信突兀就如他莫名病下般,於是他辭別了北方的風雪,回到江南的奢靡。


馬蹄踏雪輕快,印下雪跡一行。
青年坐於車內,看著窗外雪色紛飛,竟沒來由感傷,這樣純粹的雪往後在江南是不復見的。

或許雪向來是冰冷淒清,所以開出了血一般的足跡是怵目驚心的。


前方馬嘶喝嚷,他揭了簾一瞧,只見二十來個賊人將己一行人圍個無隙。幾名隨從早已抽刀跳上廝打一團,老僕們則是瑟著身抖顫,哪曾見過這般光景。

他非一介文弱,幾下身手也是有的,當下抄了劍掀簾搶出,與早圍擁上的賊人打作一團。
長劍指處,莫不是哇啦啦倒了一地,不過片刻,青年已搶得上風。
他分神瞥了不遠處乘馬觀視的男人,見手下此仆彼起給傷得滿地打滾卻不加入戰局,青年開始生疑,隱隱有些不祥徵兆。劍鋒到處傷了幾人後,他飛起一腳踢了舉刀欲落的漢子老遠,遂才負劍於後,脣啟冷漠的聲迴盪。
「誰派你們來的?」

為首漢子見狀,也只嘿嘿笑道,揚手止了身後欲殺將來的手下。
「大公子果真了得,這幾下身手可俊。」

他只是冷冷注視,薄脣逸出風雪。
「誰派你們來的?」

漢子只笑不答,風雪也漫天不止,青年睨了男人一眼,在那瞬間自對方眼裡讀出了某種隱而不答的詭祕,只消那一眼,青年什麼都了然於心。

「兄長客死異鄉,遂可順理成章繼承家業,好個算計。」驀然,一聲低笑自青年淺色的脣魄綻出,他揚首直視彼方一隊人馬,雪白的羽氅不住風雪翻飛。

「咱家兄弟也是收人錢財聽令辦事,大公子死前既知也不枉魂斷異鄉。」
漢子笑道,氈帽下的牛鈴眼彎作虎虎生風光。

一聲冷笑,青年的目光既峻且厲。
「就憑你們?只怕是人為財死不得善終。」

「這是當然,咱兄弟齊上也非大公子對手,但那筆賞金可豐厚,人為財死嘛,所以就這麼著,使了點老江湖的下三濫──大公子可察覺身子不快?」

驀地,撲通數聲,幾名隨從老僕是一個個軟倒在地,全無徵兆。

「少爺……有……有毒……」離青年最近的一名隨從瞠起的雙目似要看清映在眼底的主子,隨後血花飛濺,人頭已給砍了下來。

撲撲幾聲,隨著血花肆溢染紅皚皚,青年再什麼也聽不到,一地首級彷彿都睜大眼望著他,半啟的唇來不及逸聲便已消散風中,任雪紛飛。

一滴冷珠自青年鬢上滑落,察覺胸膛一口真氣提不上,丹田空盪無際,任也不存。
他感到搤劍的手腕漸抓持不住,軀身也疲軟似骨架全癱,猛烈的珠滴不住自鬢上順落,長劍無聲滑落,摔在雪上的聲音是如此輕悄,彷彿容於一體。
他終究再無法控制地軟倒於地,倒在血花飛濺的雪上。

漢子微笑,眼底是最終的預料。
「可惜阿,儘管武藝絕倫,到底不過是個大家公子。迷藥雖是下三濫,可對付不識江湖的小子,任你武藝超群,還不是刀光劍影也得退一旁去。」

漢子提刀下馬,一步步走至青年。「不愧是大公子,連人頭也恁是高昂,只消你這顆首級,便可抵得上一千兩。」擎高的長刀在雪中是如此森森,發亮刃身反映了一地赭紅。「這把刀砍過不少人頭,卻從未砍過一刀一千兩的人頭,嘿嘿,著實有趣。」

刀揮下的瞬間,刃鋒凝聚的光芒刺傷了他眼,多麼鋒利的勿需多餘痛楚的一把刀。


人頭滾落,自雪中飛散了一地赭紅。


 
青年淡漠如雪的目光在雪中發熠,與之對上的是另雙炯炯發輝的牛鈴眼,死前的剎那彷彿還爲著那生死帶之不去而笑。

一聲悶響,死不旋踵,仍搤刀不放的屍身緩倒於雪上,漢子的首級不偏不倚正巧滾落青年眼前,發生剎那間的變故任雪地上一行賊子皆是一怔。
藥性的疲軟,青年無得起身,只見著一只繡段滾紅紋黑面鞋踩住了漢子的人頭。

「來……來者何人?」自賊人中傳來倒抽涼氣的驚駭,掺著雪色的天清晰的懼意。

青年只聽得風雪勁飛,來人無語。

見之不語,儘管殺人手法無比詭怖,那行漢子仍是仗著人多出聲怒喝。

「臭婆娘,眾人上!」

女子驀然一笑,幽漠的眉眼凝著冷戾,她一腳踢起踩踏的人頭,朝已策馬提刀殺近的男人飛去。

見首級項上的血液未涸,飛散而來的一雪腥紅怵目驚心,饒是殺人無數的剽悍,也只嚇得險些叫出聲,刀未落已生怯意,人頭一擊胸膛登時將男人撞下馬來,雪地裡幾個翻滾,哇地狂嘔出血。

馬鳴的嘶聲驟起,雪地裡的聲音向來微弱,青年只聽得慘號不止,散於風中拖得好長。
刀刃滾地的聲音淺得教風聲掩蓋,唯赭紅流遍滿地,飛濺了無數血燦。

不消幾盞茶,雪地裡只賸風的聲音,挾著皚皚一貫紛飛。


 

青年軟倒於地好久,好容易手指微微顫動,軀身卻是軟得似一掐及碎的雪花,如何動彈不得。
他咬牙使力一起,強撐起的上身微離雪面,再持不住透出輕喘。


 
馬聲嘶鳴,足印踏雪而來。
他看著眼前任風雪撲飛的一頭深絳紅髮,在無垠的皚皚裡飛出血似的詭魅。
挽著韁繩,一雙滾紅紋黑緞鞋踏雪飄飄而來,她在青年身旁止了步,俯下平伸出手。

 
俯視的身影遮去亮光,他微瞇起眼,發現一隻與雪同色的女手伸往他,纖白上猶有殘存的血漬。
他知曉那人欲攙他起身,但他卻只是盯著那只幾近是紅芳開遍的血手,在雪裡突兀地醒目。

 
「怎麼?嫌我的手污濁?」女子一笑,微動的眉眼在風中捋有一絲刻薄。

「……不。」他說著,低眼的迴光遭雪中的撲飛壓得看不見。

 
他伸出了猶虛軟的手掌握住於雪中反出詭魅的血污,風雪是漫天冷冽,但他握住的手掌是比雪還要冰寒。

 
藉由攙扶,青年總算能勉強踏著虛軟的履步在雪中行走。
不同與之,女子是背脊打直的那樣舉步平穩的踩在雪上,雪地的足跡不因肩上撐持男人的身重而顯踉退。

 
青年清俊的臉龐透著赧色,儘管是生於頹靡的大宅,卻從未與女人這般親近;甚至連兩人共乘一騎如此舉措親近青年也只微赧了臉龐,或許是雪天太寒,他需得人的體溫。

女子一踢馬側,駿馬嘶鳴馳騁於雪地,青年勉強撐起軀身坐穩馬上,一縷奇異的幽香揉合雪的冰芬自身後飛散的紅髮透出,他感到胸膛的輕顫,卻是緘默地目望雪色。

 
這樣北方的大雪,雪中的女人,青年只感得江南的頹靡離之好遠,面前是片茫然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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