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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子時。

燕子丹翻個身,仍不覺睡意矇矓,窗外月光很是淺柔,風也很是溫柔。
約莫一刻,他坐起身,套了靴子下榻。

遣退隨從,他獨自在迴廊間信步,聽得島上一片靜悄,彷若死城一座。原來入夜的千飛島是如此死寂,他從來不曾注意,如今探得,心底有種抽動,彷彿又多了一件他抓不住的事物。

繞了一圈,頗覺無趣,轉個步子,往湖畔而去。
今夜月亮朦朧,默不作聲的隱在雲端,只流洩滿林子深沉的月光。
自葉間隙縫可窺得淺銀色淡暈,隨葉摩挲,隱然若現。

這樣的夜晚最適合發生意想不到的事,他想。

湖水很寂靜,他俯視著盯了好久,仍不見它有甚麼波痕盪漾,湖中透出的水氣冰涼,他吸了幾口,覺得腦子越發清楚。

然後有道像哭的笑聲自湖中透出,在濕冷的空氣劃出幽冷一響。

「小子,你看夠了麼?」

隨著水聲嘩啦,波痕擴散,一顆人頭浮出水面。

突如其來,燕子丹下意識退了數步,一探腰間,才發現並未攜劍出房。

那人頭看著他的動作,笑得詭怪。
「想殺我?憑你還不夠阿。」

「出來。」他的聲音平靜。但已是極力鎮持心神,在這樣的夜晚,任誰見到湖中冒出人頭,心多少會鼓鼓作跳。

那人頭又笑了,只是這回笑聲越發清楚,隨著像被利刃切割的水聲及撥開蘆狄的窸窣聲,迎著月光,有條傴僂的人影出現眼前。

他只看了一眼,便別過不願多顧。

那人頂上有著大小不一的瘡疤與膿包凹陷的眼窩嵌著兩枚黑瞳,在微弱的月光中散出瘋狂且猥瑣的目光,燦亮亮的。

他又看了一眼,臉上不禁透出詫異。

那老頭發出桀桀怪笑,像是很滿意他臉上的表情,又長又枯的手指搔了搔根本無毛的頭頂,凹陷的雙眼射出兩道青綠的寒光,正很仔細的打量他。

「唷,是小少主阿,三更半夜的不睡覺,是想幹甚麼壞事阿。」

他笑了。「鄒縱天,你知道你出現在此代表甚麼嗎?」是了,他認出這老頭。

鄒縱天又發出怪笑,並很猖狂,在月光下他整個人可說是個發光體,發出一種詭異又糜爛的氣味。燕子丹發現他很喜歡這麼笑,他覺得非常刺耳,很想摀住他的嘴。

「這代表阿,你得跟你親愛的父親永別了。」鄒縱天又搔了搔頭頂,懶散散的。

「是麼?或許我現在一大喊,你也得跟今晚的月色永別。」

 

鄒縱天一雙詭瞳滴溜溜地轉著,他看的出燕子丹故作鎮定,小狐狸想在他面前演戲,那就奉陪到底。

 

他凝視著燕子丹,乾裂的唇蹦出一縷算計。
「你不會的,孩子,你相信我能使你不發一語登時斃命嗎?」
「那又怎地?」
「你非是這種人阿,你愛惜自己勝過一切,你怎忍心讓自己受點傷呢?──你怎捨得死呢?」鄒縱天溫柔說著,彷彿很瞭解眼前的青年。
「你怎能篤定我不會?」他極其冷淡的注視這老頭,連聲也是冷冷的。

鄒縱天露出個古怪微笑,好像燕子丹撒了個謊,而他成功擊破謊言。

「你當然不會,因為天忌還在島上,你還沒擊敗他呢就這麼死了,作鬼也不會甘心,我看的出你不做這等蠢事阿。」

燕子丹心裡抽動了一下。

很輕很輕一下,這令他沒有察覺,而臉上仍是甚麼情緒也沒有。

見燕子丹不回話,鄒縱天也不作回事,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鄒縱天又說話了,聲音遙遠得像幽靈的呼吸。「醉輕侯瘋了,這天忌與之無親無故,竟壓箱活悉數傳授,瞧模樣,比之親兒更顯重視啊。」見燕子丹仍是不作聲,只是木然地看著遠方,鄒縱天的微笑擴大。

「燕子丹,你什麼都不能做,你只能看著天忌繼續搏得醉輕侯的目光,你只能在三更半夜躲在這無人又冷清的林子裡默默傷心,孩子,我無法體會你的心情,可是我能幫助你,你信嗎?」

燕子丹再次正視鄒縱天的眼睛,沒甚麼情緒,只是很輕地開口。

「你閉嘴。」

起風了。他聽見葉子的聲音沙沙,他看著鄒縱天枯骨般的軀體,在搖曳的蘆狄中像鬼魅般散出綠光。

這樣的夜晚,連月光也很沉默;這樣的夜晚,甚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他猛然轉身,在沉默的月光下移動,那樣的輕巧,彷彿呼氣會驚醒月光。

「燕子丹。」鄒縱天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就像在耳旁對他呼氣。

「你會再來找我的。」

他在心底冷笑,他真討厭鄒縱天那副自以為了解一切的模樣。
而以後,他絕不會在這樣的夜晚出門。

 

鄒縱天看著燕子丹逐漸消失在月光中的背影,那樣故作鎮定又裝模作樣。他隨手拗了一支蘆狄,愉悅的將它塞進嘴裡。

 

看來在千飛島上的日子將是非常有趣。
 

天忌又再吹風了。

前方石上沉默靜坐的人影,總在海風捎來時長耳會不自覺抖動,這讓容衣看了想笑,但又同情他。她能想像以往的天忌是該意氣風發,而如今陷於千飛島,只能向著海風填補胸膛的空虛,這對一個劍客來說,是多麼難過的事。

她走向天忌,並小心保持距離,天忌討厭有人接近他。服侍他的僕廝曾苦著臉抱怨,天忌老是陰鬱陰鬱的,理都不理人,真教人害怕。領教過天忌的脾氣,她聽了倒也心有感觸。

這陣子島上偶會忽起大風,颳得人涼颼颼的。她看了看天忌抖動的長耳,忍不住道。
「公子,海風大著,小心著涼。」

「關妳甚麼事。」天忌回敬了一句,又冷又衝。
「走了一個又一個。」


這讓容衣又起了一肚火,她真不懂,為甚麼天忌非要把自己搞得這麼惹人厭。
而他是島主的客人,就算滿腹怨言也只能一笑帶過,其實她真正想做的便是背過身去管他死活。「已是午時,請公子回房用飯。」

「我想回去自然會回去,我有手有腳有腦子,認得路回去。」像嫌惡甚麼似,天忌皺了皺眉。
「妳非要佇在這不動麼?」


是阿,可惜你缺了眼睛,不然走著走著也不會撞樹了。
容衣冷冷的想,現在發現她一點也不同情天忌。
「公子,別讓小的為難。」說著,她也在塊大石上坐下,擺明與他耗了下去。


天忌瞇起了眼睛,喉頭像發出聲冷哼,而後只是防衛似的拉起覆帽,沉默的吹著海風,那安靜的背影又讓容衣心軟,覺得不該在心底笑他眼盲。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曉得坐著坐著,人都發冷了起來,見天忌無意起身,她真想將他一把拉著走,可曉得人家僕廝還等著善後,可不是隨他愛高興就高興。

「公子還是回房罷,染了寒島主可是要擔心的,公子不至於像個孩童似還需人囉唆照料罷。」

「這是我的事,與妳無關,妳無虛假意奉承。」
眉眼不抬,天忌只是淡聲道,但聽的出不滿意味散於風中。

似是預料天忌會說出什麼話來,容衣只是橫眼了事。而後看其柔婉的眼微瞇,似是打量天忌。
若她無猜錯,天忌定是受過極重劇創,可能與自小遭遇有關,導致其猜疑甚重,好像誰都想捅他一刀。
抿唇淡笑。她無須理會這些,天忌不是母親的目標,探究過多恐惹禍上身,對於耗費心神的事,她厭極實行。


 
「海應該很漂亮,真希望我能看見。」突然地,天忌冒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你喜歡的話,跳下去算了。」順口回道,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甚麼。心神一時鬆懈,竟不注意說了這等話。見天忌迅速朝她方向回頭,心底暗暗叫苦。


不料,天忌竟然在笑,雖是淺淺的抿了嘴角,而那弧度也顯得有些冷硬,但她還是知道天忌在笑。「我不是獃子,跳下去餵魚麼?反倒是妳喜歡的話,我推妳下去。」

容衣勉強使自己不透出驚駭。說出這種話的天忌,很是古怪。
「我活得好好,也不想下去。」


天忌突然睜開了空蕩蕩的眼窩,那發紅的窟窿著實令她心下一寒。看著天忌的眼睛,與那奇異的微笑(在她看來),容衣別過眼神。「公子,你怎麼了?」


「我在看妳。」天忌平靜的說著。
「哦......公子既不喜他人打擾,容衣這就退下。」
益發古怪了,她搞不懂天忌在想甚麼,而且也後悔不該太接近他。


走了幾步後,她聽見天忌又說話。
「妳這麼老實說話,不是很好麼?」耳聽得容衣止了腳步,他又道。
「我知道其實妳討厭我,可是妳又得逼著自己容忍我,妳這樣活著,不痛苦麼?妳生氣的話大可掉頭就走,妳可以那麼做,為甚麼要強迫自己面對討厭的人?」


容衣站得很直,但看的出她輕微的發抖。好險天忌看不見,容衣想道。這算是自己突然赤裸裸被人公開眼前的唯一安慰。她並沒有回頭看天忌,心裡複雜得很氣悶,但又不得不承認天忌說的很對,只是她怕天忌再說下去說不定她會哭出來,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有這麼害怕的時候,這種害怕是屬於躲在心底的真實被揪 出來惡狠狠的剖析,這會讓她害怕保護不了自己。

風吹著,空氣很沉默。
天忌老早就想說了,他討厭逼自己做不喜歡的事,連帶也討厭別人以虛偽待他。儘管他知道,容衣雖然嘴巴不誠實,但她其實並無惡意,可他就是不喜歡她生氣還要笑著沒事的模樣,那樣活著很辛苦。但天忌疏忽了,在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隨心所欲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容衣安靜的站了很久,她將背挺得很直,好像這樣就不會讓天忌看輕,她想辯解甚麼,卻又覺得甚麼都說不出口,她有點恨天忌將事情說得這麼透徹,明白的指出她是個會掩飾的人,那樣令她難堪。可天忌卻只點出事實表面,他並不瞭解核心,他不明白她也是很討厭這種生活,但這是為了她父親母親,她必須這麼做。

「我並不討厭你。」沉默許久,她的聲音劃開空氣。
「如果你肯改改你的脾氣……以及和我回去吃飯。」她轉過身,正視天忌那雙空蕩的眼窩。她還是該感謝天忌,從沒有人告訴她可以不必依著別人的眼光而活,儘管目前的她不能這麼做,因她是臥底,她的所作所為攸關復仇是否成功,就算她從不覺得她是有父親的孩子,但對母親來說,父親是她的世界。母親恨透那些 將父親害得悽慘不過的人,她生氣起來很可怕的,她知道。

天忌笑了笑,將雙眼閉上,吹了這麼久的風,眼窩很乾澀。他站了起來,聽得容衣留下的步聲,有絲如釋重負。是對自己還是對她?這答案,只有她自己曉得。

容衣默然的在前頭走著。她知道自己並不討厭天忌,反而很羨慕他,因為他是可以活得這麼自由想做甚麼就這麼做,可是她不能,就連她想回家,也歸不得。

她抬頭,眼神在蔚藍的天空徘徊,天空很藍。
卻不知道,雙眼無法視物的天忌,也是抬起頭,看著天空不知想些甚麼。或許他們都很沉默,所以聽的見心跳,都是為了自己活下去,只是選擇的方式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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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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