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的時候,葉子總會沙沙作響,這是自他失明後,一個人流浪在深山僻林常聽見的聲音,如今在千飛島上,臨岸海風總是捎來苦澀氣味,天忌聽著葉子海風交錯的聲音,在深秋落林裡開始他的劍法。 

      容衣挽了只籃,裡頭備著茶水與臉巾,她見天忌在前方樹林搤劍揮舞,遂隨意在塊石上坐下,卻疏忽了此時的天忌難已凝準劍氣,稍不留神,給擊中傷殘大是可能。

      聽見了容衣的步聲,天忌收起劍,臉色有些不善。「刀劍不長眼,妳別靠太近,我不想誤傷他人。」

  「我離得可遠,公子請放心練劍吧。」

  天忌冷哼一聲,往樹林更深進。

  容衣心底也說不上為什麼待在天忌身旁總能心安,也許是他倆皆非出自千飛島,懷有臥底身分的她待在島上如履薄冰。她曾想哪天身分拆穿,不知島上人會是以何臉色待她?一想至此,就深深想逃離這片將來有可能是因其而亡的安祥樂土。她雖然聽話,不代表是非不分,醉輕侯是好人,她知道;他害死父親,是惡人,她也知道。若世上的好人壞人都能分得清楚,那她或許就不會有罪惡感。也因此她從來覺得自己只是個外人,島上的人開心生氣,都與她不相干,她只是個陌生人,或許知道事實後,他們連陌生人都不希望她是。

  忽地,臉頰擦過道氣勁不弱的劍氣,竄過耳旁將身後老樹劃下劍痕一道,虧得她習過武,見有氣勁衝面而來,忙側身閃躲,若是再遲些,可不是皮肉傷能打發。  

  聽見杯碟碎裂聲響,天忌以為擊中容衣,急聲道。「容衣,妳沒事吧?」

  「沒事......公子放心。」勉強一笑,容衣趴在石上仍心有餘悸,一顆心砰砰跳個不停只怕得蹦到喉嚨口。

  天忌緩下神色,然而一想自身劍氣竟然拿捏不準,挫敗沮喪叫囂而來,他很想大聲咆哮,將這段日子受盡的苦痛宣洩出口,但他只是什麼都沒做,撫著劍柄沉默。

  容衣覷著臉色陰鬱的天忌,心底有幾分同情,誤擊他人想必是個劍客不容許的恥辱,她軟聲道。「我不打擾公子了,我去外頭守著。」

  天忌正沒好氣,見容衣還不走,不假思索出口。「妳雙眼未盲,自行離開此地有何困難?還是須我這個瞎子趕妳走?」

  見天忌說得過分,容衣忍下想將一籃碎片往他潑去的衝動,只是氣悶地尋處隱蔽。她現在一點也不想與天忌待在一塊,太過直言率性也不是甚麼好事,反倒傷人更重。

  她不說話,天忌就越煩躁,但就是她不說話,天忌也拿她沒法子。

  反正受傷的是她,他有甚麼好生氣?擾了心思,才是自己的損失。

  不過天忌還是奇怪,為何容衣就是不肯離開。「妳為何不走?」

  心底嘆了口氣,容衣瞅著天忌的眼神帶有幾分憐憫。「我給公子守著,也順帶提醒旁人別靠近,免得給刀光劍氣劃成醜八怪。」想了想,又續道。「公子別生氣了,靜不下心,如何練劍?」

  天忌抿著嘴,手指撫著劍柄沉默。自他失明後脾氣越顯暴躁,然而現在的他找不出失控原由,只曉得自己的脾氣越發無法控制,好像隨便什麼事都能令他氣得發抖。

  他想找個人說說,但又覺難以啟齒,他只是背過身去,在起風的時候,讓自己的聲音摻進葉子的沙沙聲響。

  「我不曉得我為何老是生氣,許多事都令我憤怒,而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很輕地說。

  葉子好像知道天忌的難過,溫柔地跳下身來拍拍他的背脊,遠處的容衣不知是否聽見,只是看著葉子摽下,默然無語。





  
同是落葉漫天,燕子丹冷眼看著遠方兩人。

  劍氣都拿捏不了,還學什麼雙劍異行,更別提家傳千飛劍法竟傳授這等人。

  他泛出一個冷漠的笑容,視線越過落葉在天忌的身上定了神。

  天忌正擺了個千影飛梭的起手式,這讓燕子丹覺得刺眼,他相信自己能將千飛劍法使得更好,真可惜天忌沒眼睛,就算他舞弄了連串的千飛劍法,天忌也看不到。

      目擊誤傷容衣那刻,他險些笑出聲來,旋即一股怒氣驀地自心底深處爆發。連自己的劍氣都無法控制,這樣的人何能得到父親的重視?甚至連他極為敬仰的劍中求前輩亦是器重此人,他以為天忌有何過人長處,然而這幾日所見,不過爾爾,他想起父親曾稱讚天忌是個難得一見的劍客,究竟是他們走眼抑或他輕看?也許稍後將有答案。

      他踩著枯葉的屍體一步步向他的戰場接近,碎裂的細響聽得清楚,好安靜的林子,也好靜僻。眼前浮現他舉起劍指著天忌,那模樣從容氣定,如今他看著父親肯定的天忌,他覺得該是呈現腦海中的畫面,讓它不僅是想像。

      待天忌注意有人來到時,燕子丹已自無數個屍體來至不遠處。

      他站定後,溫和地笑著,彷彿這瞬間從前的不悅全都消影無蹤。

      「一段日子不見,天忌的劍法又更顯高妙,不知是否能與在下比試幾招呢?」他的聲音掩捺不住愉悅,甚至有些高亢。

      天忌聽出了不對勁,燕子丹的聲音夾雜莫名敵意,這令他想不透。突來的比試他無意接受,然而亦無理由拒絕,不願被此人看輕。

  他沒說什麼,只是迎面落陽餘暈,讓金黃色的光線溫柔臉龐。

  燕子丹笑了笑,適時地說了幾句客套。「還請閣下多指教。」便抽出了長劍。夕陽下的林子紅得可怕,血色落葉與屍橫一地的枯葉看起來好像都要哭了,天忌也舉起了他的劍,開始這場不懷好意的戰鬥。

  失去雙眼的天忌只能憑藉聽覺應對,明明聲音由左方而來,但氣勁卻是由右方滲入,他無法確認燕子丹的劍氣來自何方,亦聽不清燕子丹的步聲,燕子丹就像隻敏銳的貓,踏步疾駛異常輕巧,天忌越漸混亂,太多聲音在同時間潛入腦海作怪。

      這是他與燕子丹首次迎面對決,對他來說,勝敗兵家常事;但對燕子丹來說是非贏不可。天忌無法體會燕子丹的心事,如同他無法瞭解為何燕子丹的每招每式透了非贏不可的銳氣。

  反觀燕子丹,他非常清楚自身優勢,而他亦不理會目盲的天忌自一開始便處於劣勢,在他心裡只想著天忌你輸了你並沒什麼你活著這麼沒用你為何不去死那你就死在我手上吧。

  他這麼想著,劍招也跟著狠戾無情,逼得天忌劍法零亂。他沒殺過人,但他突然想嘗試殺人的感受,這種逼得對方手足無措的感覺是如此美妙。他心裡充斥著感動,感動得平靜,而平靜越將劍法使得更好,他看見天忌臉上出現一絲混亂,越發開心。

  就是這樣,他要慢慢讓天忌臉上出現痛苦,天忌活得太自我了,那氣焰讓燕子丹覺得張狂。你不過是個被仇敵挖眼的失敗者,你憑什麼活得自以為是?天忌你太不懂認清現實所以你該打我會負責把你打醒你看著好了。

  這就是真實的燕子丹嗎?

  神色平淡偶爾流露高亢,但彰顯的殺意卻教人窒息。瞧他這般打法,好像非常恨天忌,恨不得一劍刺死。為什麼她不懂,但她知道現在的天忌是無法取勝燕子丹,她同情天忌,卻不能跳進戰圈,燕子丹便會發現她識武。

  容衣忍不住站起身來,在樹下觀望這場可悲的戰鬥。

  天忌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然而燕子丹的劍氣總會掃起漫天落葉向他欺了過來,在落葉中刷刷的劍聲刺破了血一樣的空氣,那樣利落又狠。

      燕子丹很恨他嗎?為甚麼它可以聽見燕子丹的劍在對他說天忌你該死拜託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我真的很厭惡你,他的劍這麼說。天忌的精神有剎那是恍惚的,為甚麼這個人會這麼厭惡他?難道世上有比滅族之仇還要來得深刻的恨?

  分神一瞬,燕子丹的劍已像飛鳥般揕來,優雅的劍尖朝他的胸口咆哮。

  有個人擋在天忌身前。

  葉子真的哭出了像血一樣的顏色,它們邊哭邊不情願摽下,好像對離開樹的羽翼感到非常傷心,所以它們只好哀傷地哭了。燕子丹的劍身也染了這許血一樣的葉,劍尖鋒銳指著容衣的頸項,好像隨時都可刺穿個窟窿。

  燕子丹的劍尖仍是指著容衣,絲毫不放鬆。他看著容衣,突然輕笑。「容衣,妳這是幹甚麼?」

   「少主。」容衣屈禮,弧度有些僵硬。
   「公子有傷在身,他身子不適。」
  

       「哦,」燕子丹的眼睛仍是帶著鋒利的笑意。「妳那卑微的腦袋從何得知呢?妳太放縱了,真是一點奴僕樣也沒有。」真是越發膽大了。「我真是對妳太寬容了。」是的,從以前他就不喜歡容衣。「我可以馬上把妳丟下海也沒人知道,但是我不會這麼做,妳深諳水性妳死不了。」他突然聲音非常溫柔。「那妳說在妳頸項挖個洞好不好看?」

       「少主傷了公子,對島主不好交代。」

       「妳又知道了。」燕子丹笑意森冷。他痛恨有人在面前提起父親,彷彿這樣他就會聽話。

       「妳從以前就愛自作聰明,妳以為妳的話有多少份量?為什麼你們總是學不會認清現實?」與天忌一樣愚笨。「妳錯了,我怎可能傷了天忌?這不過是場比試,妳這樣一廂情願的指責我,真是愚蠢。」他突然聲音非常冷淡。

      燕子丹的眼神迸射從未有過的怒意,寒冷得像是冰上的花。

      容衣站得很直,但她確定不想面對這樣的眼神。「冒犯少主,容衣請罪。」

      燕子丹看著她,聲音異樣輕柔。「要妳找玉找不著、要妳服侍偷懶打盹,妳說你還做得來甚麼?」頓了頓,燕子丹又笑得非常溫柔。「有件事妳定做得來,妳還記得那沉落湖底的佩玉罷,我很珍惜也很痛心。妳去幫我取來,這事就到此為止。」

      容衣微睜大眼。「少主要我找玉?」

      「是阿,那佩玉對我意義深遠,想妳定是樂意效勞,妳對天忌如此忠心,可不能厚此薄彼。」燕子丹收劍回鞘,笑容非常溫柔,好像誰都不能拒絕要求。

      他看著容衣,容衣也看著他;他的眼神透出鼓勵,容衣只是木然地回望。
      「快去吧,否則一待入夜水溫會更冷。」
 
      她想她絕望了,沒人救得了她,說不定她就要死在湖裡。容衣麻木地想著,走至惡夢的湖畔,吸到濕冷的水氣,她還沒見母親最後一面呢。

她瞥了眼燕子丹,若真有厲鬼傳言,她定魂魄糾纏不放甘休。
除去鞋襪,容衣怔怔望著湖水發愣。要下水嗎?事情是否還有轉圜餘地?她懷著一絲希望想著。

     「要找我來找,我並沒要她多事。」天忌啟唇,他依著容衣適才留下的步聲走至湖畔。他無意欠人情,更不願旁人因他而遭難。

      燕子丹訝異地看著天忌。「噢,天忌,你眼不視物,你下水找個甚麼呢?我可不想撈到具屍體,這樣父親會傷心的。」他又恢復愉悅的神色。「容衣阿,難道妳還想讓一個瞎子幫你找玉嗎?妳的心這麼狠毒嗎?」

      容衣微傾身,偏首而過的眼神如碎冰灑落燕子丹周身。

      「少主,我找不到。」她的聲音變得冷硬,並動手穿起鞋襪。她不蠢,她相信這件事鬧到島主跟前,絕對好過燕子丹私下處置。

      「我不喜歡聽到還未嘗試便投降的話,妳未下水妳怎知找不著玉?」燕子丹臉色轉為冷戾,聲音像劃破空氣般鋒銳。「妳說個拒絕下水的理由給我聽聽。」

      「水裡無玉。」她深深地看著燕子丹。

      「哦!」燕子丹笑了。「妳這是暗指我居心不良?」

      「我不知道。」她看著燕子丹,彷彿下了決定。

      「容衣有辱少主所託,待稟告島主,我願甘心受罰。」

       燕子丹不笑了,他深深注視著容衣,彷彿不認識這個人。

      「妳過來。」他的聲音很輕,摻在血一樣的落葉裡。



      夕陽是金黃色,在深秋中這樣的顏色極為
溫暖,但容衣只覺冷。她跟在燕子丹身後,聽著兩人踩碎枯葉的聲音,她以前最愛這聲音,但如今她只想給腦袋一個平靜。

      燕子丹停步,背影擁有逼迫的銳利。他轉過身,眼睛像雪的溫度。

      「妳不要再幫助天忌。」

      「我並沒有幫助公子。」自認識至今,她不認為自己有幫到天忌甚麼,惹他生氣倒是。

      「妳沒有嗎?」他溫柔說著。「那是誰為天忌擋那一劍?」

      燕子丹其實心裡好多了,擊敗天忌雖沒有落個完美的句點,但也足以令他愉悅。他那一劍不會傷了天忌,他很清楚父親重視天忌的程度,他不會為此使父親離他越遠,他只是想看到天忌驚慌失措的神情,那一定足以讓他每夜好夢,但容衣竟然擋了那劍,阻了他的快意。

      的確是不識時務,他冷想。要容衣下水已是寬容的處罰,但容衣偏偏不聽話還想一狀告到父親那,不知好歹。

      「幫助天忌不會給妳甚麼好處。」他再次提醒。換作別的奴僕他才懶得多費唇舌。

      「我要甚麼好處?」

      「難道妳還不知道,為何我一再容忍妳的無禮?」

      他盯著容衣,看她只是沉默,好像甚麼也不想說。

      「因為妳和我是同類人。」容衣垂下眼,他看不清她的眼睛會說甚麼。
      「妳樣子雖乖巧,但其實妳老是無意間透出冷淡無禮的笑,對於打罵總
能一笑置之,如此古怪不合常理。」燕子丹笑了一下。

      「妳可不知道自己的面具有了瑕疵。那就是妳的態度不夠好,妳有時會說出無禮的話,若是妳能持續保持著乖巧模樣,那妳可說是成功了。」就因如此,他才發現原來不是只有他一人這麼活著,這讓他又覺愉快,彷彿有人與他作伴偽裝太久總有疲倦的時候。

      「妳最好不要再接近天忌,天忌那種人不會接受妳。妳是這般虛假,他是這般自以為是。他的心底不會接受妳做他的朋友,妳是自取其辱。」

      容衣終於正視燕子丹的眼睛,聲音凜冽得像碎冰。
     「我們不會是同類人。」
     「我們就是,妳只是不敢承認。」燕子丹的聲音也非常冷冽,像極漫天飛雪。
     「妳說不是,那妳可以舉出反駁。」

     容衣說不出話,她的腦袋現在非常混亂,想反駁甚麼但又想不出能說甚麼。

     「這是最後一次提醒,妳,不要再幫助天忌。」燕子丹輕蔑一笑,轉身離去。落葉中漸遠的背影,與哭血的林子極為相襯,容衣沉默地看著,眼睛好乾澀。



      她走回適才打鬥的地點,見天忌並未離開,而是佇在樹下不知想著什麼。

      「公子,你沒事吧?」她在不遠處止步,淡聲問道。

      天忌仰首,讓落葉打在他的臉。空氣很沉默,葉子沙沙的聲音又忽然清楚了起來。

      「妳太多事了,妳知道方才情況多危險嗎?」天忌冷峻的面孔宛如籠一層寒霜,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天忌神色如此嚴厲。「妳不需要保護我,勝負後果本由我自行面對,一意孤行,危害的是妳自己。」

      容衣默默地凝視那張宛如無情塑像的臉孔,夕陽下的金髮卻閃耀著溫柔的光澤,她知道這個人冷硬底下的溫和。

      「容衣往後不會再如此莽撞。」她真心說著,而非虛與委蛇。

      「妳離開吧,讓我靜靜。」他得好好想想自己為何失敗。對天忌來說,失敗代表記取教訓。

      容衣轉過身去,開始踩著她向來最愛聽的聲音。

      她走至湖畔,吸著濕冷水氣,忽然不覺得冷了,心底暖暖的,冷風灌入也不冷;多年來未曾感受真心關懷,如此陌生又令她想抓牢,她突然好想摘片月光照亮心中那處總是抹不去的陰霾。

      她站在樹下,仰望著天空。

      月亮月亮,快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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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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